1979年的春天,戈壁滩的积雪刚化,空气里带着的土腥味。林秀兰把陆振国的旧军装找出来,打算拆了重缝件棉坎肩。阳光透过窗户照在布上,能看到上面细密的针脚——那是她二十多年前亲手缝的,如今布面己经泛黄,针脚却依旧扎实。
“这衣服还留着?”陆振国端着搪瓷缸从外面进来,缸里是刚泡好的茶,热气腾腾的。他这阵子迷上了喝茶,说是在工地养成的习惯,“喝口热茶,心里踏实”。
“拆了做坎肩,你冬天穿正好。”林秀兰拿起剪刀,比划着,“这布料结实,还能再穿几年。”
陆振国凑过来看,手指抚过衣服上的补丁:“这是那年暴风雪,你连夜给我补的吧?我记得肩上还有块血渍。”
“早洗干净了。”林秀兰笑了,“那时候你回来,冻得像个雪人,我还以为你要把这身骨头留在雪地里了。”
“差点就留那儿了。”陆振国叹了口气,坐在旁边的小马扎上,看着她剪布料,“那时候就想着,要是能活着回来,一定好好跟你过日子,不再让你等。”
“现在也不晚。”林秀兰低下头,继续剪布,声音轻轻的,“就是……你这脾气,得改改。”
陆振国愣了愣。他知道自己的毛病,在工地待久了,说话首来首去,嗓门又大,还爱较真。前几天跟司务长因为领煤的事吵了一架,就因为司务长少给了半筐,他非让人家补回来,气得林秀兰拉了他半天才拉住。
“在工地上,一句顶一句,习惯了。”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,“以后我注意。”
话是这么说,改起来却难。有次陆建军休班回家,跟林秀兰说想考军校,陆振国当即就拍了桌子:“考什么军校?在哨所好好待着,哪不是为国效力?”
“爸,现在不一样了,有文化才能更好地守边疆。”陆建军也不让步,爷俩你一言我一语,吵得脸红脖子粗。
林秀兰端着刚蒸好的馒头进来,往桌上一放:“吃饭!有啥话不能好好说?非要吵?”
陆振国瞪了儿子一眼,拿起馒头狠狠咬了一口,没再说话。陆建军也梗着脖子,扒拉着碗里的菜,不看他。
晚上,林秀兰把陆振国拉到菜园子,指着那些刚抽出新芽的菠菜:“你看这菜,得慢慢浇,慢慢长,急不得。建建也一样,他有自己的想法,你得听他说,不能一上来就拍桌子。”
“我不是不让他考,是怕他太辛苦。”陆振国闷声说,“军校比哨所累多了,我在工地上……”
“他是你儿子,随你,不怕累。”林秀兰打断他,“你当年非要去朝鲜,我拦得住吗?孩子有志向,是好事。”
陆振国沉默了。月光洒在他脸上,能看到他眼角的皱纹在轻轻颤动。过了很久,他才说:“明天我跟他道歉。”
林秀兰笑了:“不用那么正式,爷俩哪有隔夜仇?你跟他说说你在朝鲜的事,说说你为啥想让他安稳,他能懂。”
第二天一早,陆振国果然拉着陆建军坐下来,说了半天。从他当年怎么瞒着家里去参军,到朝鲜战场上怎么看着战友倒下,再到国防工程里那些埋在山洞里的兄弟……他说得很平静,陆建军听得很认真,最后红了眼圈。
“爸,我懂了。”陆建军说,“我考军校,就是想把您没学过的知识学会,以后守边疆,能更有章法。”
陆振国拍了拍他的肩膀,没说话,眼眶却红了。
磨合的日子,有争吵,也有温暖。陆振国早起习惯了,天不亮就起来劈柴、挑水,把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。林秀兰就跟着起来,给他做早饭,看着他笨手笨脚地学用煤气灶——以前在工地用惯了大灶,他总觉得这小灶“火力不够”。
“你慢点拧,这玩意儿娇气。”林秀兰在旁边看着,生怕他把灶弄坏了。
“知道知道。”陆振国不耐烦地挥挥手,可手劲还是没轻没重,“在工地上,我能把炸药包捆得整整齐齐,还治不了个煤气灶?”
结果还是把火点得太大,燎了眉毛,逗得林秀兰首笑。他也不恼,摸着烧焦的眉毛嘿嘿笑:“这玩意儿,比炸药包难伺候。”
他开始学着做家里的事。林秀兰腌萝卜干,他就蹲在旁边帮忙切,切得粗细不均,还差点切到手;林秀兰缝衣服,他就坐在旁边穿针线,眼神不好,穿半天也穿不进去,急得满头汗。
“歇着吧,你这手是握枪、握斧头的,干不了这细活。”林秀兰夺过针线,笑着说。
“那不行,家里的事,得一起干。”陆振国固执地拿起另一根针,“当年在工地,搭帐篷、修机器,啥不是学的?这穿针线,我就不信学不会。”
看着他认真的样子,林秀兰心里暖暖的。她知道,他不是非要学会穿针线,他是想证明,他回来了,想融入这个家,想把这些年欠的都补回来。
有天晚上,林秀兰起夜,发现陆振国不在床上。她心里一紧,赶紧往外走,却看到他在院子里,对着墙上挂着的军功章发呆。月光照在他身上,背影佝偻,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郑重。
“咋不睡?”她走过去,给他披了件外套。
“睡不着。”陆振国指着军功章,“有时候我总觉得,对不起这些章。那些牺牲的兄弟,他们才该得。”
“你活着回来,把工程做完,就是对他们最好的交代。”林秀兰站在他身边,“我跟建建好好活着,等你回来,也是。”
陆振国转过头,看着她,突然伸手把她搂进怀里。他的怀抱不算宽厚,甚至有点硌人,却带着一种久违的温度,一种踏实的、能让人安心的温度。
“秀兰,”他的声音在她耳边响起,带着点哽咽,“谢谢你。”
林秀兰没说话,只是把脸贴在他的胸口,听着他有力的心跳。这么多年的等待,这么多的委屈,这么多的陌生和隔阂,好像都在这个拥抱里,慢慢融化了。
戈壁滩的风还在吹,可院子里的两个人,却觉得心里暖暖的。他们就像这戈壁上的红柳,分开时,各自在风沙里扎根;聚在一起时,就能相互依偎,抵挡所有的风雨。
日子一天天过着,陆振国的脾气慢慢变了,说话的嗓门小了,也学会了听林秀兰和陆建军说话。他会在林秀兰种菜时,搬个小板凳坐在旁边看着,偶尔递瓶水;会在陆建军写信时,凑过去问一句“写啥呢”,然后认真听着,点点头说“有道理”。
林秀兰把拆改好的棉坎肩给陆振国穿上,不大不小,正合适。“你看,还是旧布料暖和。”她说。
陆振国摸了摸坎肩,上面还留着当年的针脚痕迹。他笑了,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,像朵盛开的花。
“是暖和。”他说,“有家的地方,就暖和。”
阳光透过窗户照进来,落在他们身上,也落在墙上的军功章上,金光闪闪的,像无数个日子里,那些不曾言说的牵挂和坚守。林秀兰知道,磨合的日子还很长,但只要他们在一起,只要这地窝子里的烟火不断,就没有过不去的坎。
因为家的温度,从来都不是一蹴而就的,而是在一天天的相处里,在一次次的理解里,慢慢熬出来的,像那坛腌了多年的萝卜干,越嚼,越有味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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