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2年的春天,戈壁滩上的红柳抽出了新绿。家属院的新砖房己经住满了人,林秀兰和陆振国的地窝子成了最后的“古董”。陆建军军校放假回来,扛着铁锹站在门口,看着低矮的土黄色屋顶,皱着眉说:“爸,妈,咱还是搬吧,这地窝子潮得很,对身体不好。”
陆振国蹲在门槛上抽烟,吧嗒吧嗒抽了两口,说:“住惯了,搬过去睡不着。”他指了指院子里的菜园子,“你看这菠菜,长得多好,砖房院子小,种不下。”
林秀兰在旁边摘豆角,笑着说:“他就是舍不得这地。再说,新砖房离得近,抬腿就到,住哪不一样?”
陆建军知道拗不过他们,只能叹口气:“那我把屋顶再糊层泥,免得漏雨。”
他说干就干,搬来黄土和麦秸,和着水和成泥,爬上屋顶仔细糊着。陆振国在下面递泥,嘴里不停念叨:“左边再糊厚点,去年那地方漏过雨……哎,轻点踩,别把木梁踩断了。”
林秀兰端着水站在院子里,看着父子俩一个在屋顶忙活,一个在底下指挥,阳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,心里暖融融的。这两年,陆振国的腰好了些,话也多了,虽然还是改不了急脾气,却学会了跟人商量——尤其是跟陆建军,爷俩总爱在菜园子边上讨论军校的课程,讨论哨所的装备,有时候争得面红耳赤,转头又一起扛着锄头去翻地。
“妈,爸最近还写东西吗?”陆建军从屋顶探出头问。
“写呢,天天在灯下写,说是要给你留着。”林秀兰笑着说。陆振国这两年迷上了“写回忆录”,把在朝鲜、在哨所、在国防工程的事都写下来,字迹还是歪歪扭扭,却写得认真,写完就锁进那个木箱子,说等陆建军“真正成了军人”再给他看。
陆振国听到了,在底下嘟囔:“写点东西怎么了?总比你们年轻人天天瞎跑强。”
陆建军笑了,没接话。他知道爸爸的心思,那些没说出口的故事,那些没寄出去的牵挂,都想借着笔尖,一点点传给儿子。
这天下午,供销社的人来通知,说上面要来人考察,想把地窝子改成“军属教育基地”,问陆振国和林秀兰愿不愿意搬去砖房住,保留地窝子的原样。
“改啥基地?就一破地窝子。”陆振国摆摆手,不太乐意。
“叔,这是好事啊。”来的年轻人是张桂芬的儿子,笑着说,“让后人看看,当年军属是怎么过日子的,多有意义。”
林秀兰想了想,说:“要不……就搬吧。这地窝子留着,也算个念想。”她看了看陆振国,“咱把东西收拾收拾,有用的带走,没用的就留下,让人家看着真实。”
陆振国没说话,蹲在菜园子边上,看着那些绿油油的菜。过了很久,他才点点头:“搬就搬,但这菜园子得留下,我还得过来种菜。”
搬家那天,来了不少人帮忙。陆振国的木箱子、林秀兰的针线筐、墙上的军功章、门口的搪瓷缸……都被小心翼翼地搬到新砖房,只有那些旧家具、旧农具,还有墙上的红布条,都留在了地窝子。
陆振国站在砖房的院子里,看着不远处的地窝子,有点发愣。林秀兰递给他一杯水:“别看了,以后想回来看看就回来,离得近。”
“还是有点不习惯。”陆振国叹了口气,“住了快三十年,墙根都长草了。”
“人得往前看。”林秀兰拍了拍他的肩膀,“你看建建,不正在往前闯吗?咱也得跟着年轻人学学。”
陆建军确实在“往前闯”。军校毕业后,他主动申请回边疆,分配到离哨所不远的连队,成了一名排长。他没像陆振国那样“亏欠家里”,每个月都写信,假期准回来,还总给父母带些新奇玩意儿——给林秀兰买了台半导体收音机,给陆振国买了副老花镜。
“爸,你戴着这个写字,就不费眼睛了。”陆建军把老花镜递给陆振国。
陆振国戴上眼镜,拿起笔在纸上画了画,咧开嘴笑:“还真清楚,这玩意儿比放大镜强。”
林秀兰看着他们,心里像揣了个暖炉。她知道,这就是传承——陆振国把“守边疆”的念想传给了儿子,儿子把“顾家里”的心意融进了行动,不偏不倚,刚刚好。
秋天的时候,地窝子改成的“教育基地”正式开放了。陆振国和林秀兰被请去做“讲解员”,给来参观的人讲当年的故事。
陆振国指着墙上的军功章,声音洪亮:“这枚三等功,是勘察边境时得的,那时候发现了三处水源,解决了大问题……”
林秀兰则在菜园子边上,给年轻人讲怎么在盐碱地种菠菜:“得掺点河泥,还得用小米沤肥,你们看,现在这菜长得还挺好……”
有个小姑娘指着那个“为人民服务”的搪瓷缸,问:“阿姨,这是你们的结婚礼物吗?”
林秀兰笑了,点点头:“是呀,当年就用它喝的交杯酒,比现在的红酒还甜。”
陆振国在旁边听到了,补充道:“里面还放着‘结发钱’,红布条系着,说是能红红火火。”
参观的人都笑了,有人拿出相机拍照,闪光灯亮得晃眼。陆振国和林秀兰站在军功章下,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,突然觉得,那些艰难的日子,那些漫长的等待,都值了。
夕阳西下,参观的人渐渐散去。陆振国和林秀兰走回砖房,陆建军正站在门口等他们,手里提着个网兜,里面装着刚买的苹果。
“爸,妈,今天累坏了吧?”他接过林秀兰手里的针线筐,“我炖了鸡汤,快进屋喝。”
晚饭时,陆建军说他要被派去参加边境巡逻,跟当年陆振国他们一样,要走很远的路。
“注意安全。”陆振国放下筷子,认真地说,“遇到风雪别硬闯,找个背风的地方躲躲,当年我……”
“爸,我知道。”陆建军点点头,“我带了对讲机,还学了野外生存,比你们那时候条件好。”
林秀兰给陆建军夹了块鸡腿:“多吃点,路上有力气。”
夜里,陆振国又在灯下写东西。林秀兰凑过去看,他在写:“建建要去巡逻了,跟我当年一样,却又不一样。他有文化,有装备,不用像我们那样硬扛……这就是进步,比军功章还金贵的进步。”
林秀兰没说话,只是给台灯换了个亮点的灯泡。
陆建军出发那天,陆振国和林秀兰去送他。卡车缓缓开动,陆建军从车窗里探出头,挥着手喊:“爸,妈,等我回来!”
“早点回来!”林秀兰也挥着手,眼眶有点红。
陆振国站在原地,看着卡车渐渐消失在戈壁滩上,像当年看着林秀兰千里迢迢来戈壁,像当年看着自己奔赴战场,心里五味杂陈,却又异常踏实。
“他会回来的。”林秀兰挽住他的胳膊。
“嗯。”陆振国点点头,“就像红柳,扎了根,就不会倒。”
戈壁滩的风里,红柳的新苗在摇晃,翠绿的枝叶迎着阳光,充满了生机。不远处的地窝子静静地立在那里,像个沉默的老人,守着那些关于坚守与传承的故事。而新砖房的烟囱里,升起了袅袅炊烟,和地窝子当年的炊烟一样,在风里舒展,绵长而坚韧。
林秀兰知道,只要这炊烟还在,只要红柳还在生长,这片土地上的故事,就会一首延续下去。像陆振国的军功章,像没寄出去的家书,像陆建军奔赴巡逻的背影,一代又一代,把“国”与“家”的分量,稳稳地扛在肩上,种进心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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