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3年的深秋,戈壁滩的风裹着碎冰碴子,打在脸上像被小刀子割。陆建军背着三十斤重的背囊,跟着巡逻队在国境线上跋涉,靴子里灌满了雪水,每走一步都咯吱作响。他抬头望了望远处的界碑,在风雪里像个沉默的巨人,突然想起出发前父亲陆振国说的话:“巡逻不是走步子,是在心里画界,一步都不能偏。”
队伍在一处避风的山坳里休整,老班长掏出压缩饼干,掰了半块递给陆建军:“小子,还行不?这才走了一半路,脸都冻青了。”
陆建军接过饼干,塞进嘴里慢慢嚼着。饼干又干又硬,剌得喉咙生疼,他却想起小时候妈妈林秀兰用粗粮面做的窝窝头,虽然也剌嗓子,却带着股麦香。“没事,班长,我能跟上。”他抹了把脸上的雪,露出点倔强的笑——这笑容,像极了年轻时的陆振国。
老班长看着他,眼里闪过一丝赞许:“你爸当年巡逻,可比你能扛。有次暴风雪,他背着个伤员,在雪地里走了一夜,硬是没掉队。”
陆建军心里一动。关于父亲的往事,他大多是从母亲和家书里听来的,父亲自己很少说,仿佛那些艰苦卓绝的日子,都被戈壁的风沙磨成了不值一提的尘埃。“班长,我爸……他当年巡逻,也走这条路吗?”
“走,怎么不走?”老班长往手里哈了口气,搓了搓冻得通红的手,“那时候没现在的装备,连指南针都稀罕,全靠经验认路。有次他带队伍走岔了,误闯进无人区,断了水,就靠嚼雪、吃沙枣撑了三天,硬是把队伍带了出来。”
陆建军的手猛地攥紧了背囊的带子。他突然明白,父亲腰上的伤、手上的茧、那些没寄出去的信里写的“夜里腰疼”,都不是凭空来的。这巡逻路上的每一寸土地,都浸着父亲那代人的血汗。
“那时候为啥不发地图?”他忍不住问。
“哪有闲钱印地图?”老班长笑了笑,带着点苦涩,“再说,这戈壁滩变得快,今天是沙丘,明天可能就被风刮平了,地图还没画出来就作废了。全靠老辈人用脚丈量,把路记在心里。”
休息了半小时,队伍继续出发。风雪比刚才更大了,能见度不足十米。陆建军紧跟在老班长身后,踩着前面的脚印往前走,不敢有丝毫松懈。他想起母亲塞给他的暖水袋,现在还揣在怀里,隔着棉衣能感受到一点余温——就像每次父亲出任务,母亲总会在他的军用水壶里灌满热水,说“喝口热的,心里踏实”。
走了大约两个小时,前面突然传来一阵骚动。“班长,小王掉冰窟窿里了!”有个战士大喊。
陆建军心里一紧,赶紧往前跑。只见一个年轻战士半个身子陷在冰里,脸色惨白,冻得首哆嗦。老班长己经趴在冰面上,伸手去拉他,可冰面太滑,根本使不上劲。
“快!解背包带!”陆建军大喊着,迅速解开自己的背囊,把几条背包带接在一起,递给老班长,“班长,你拽着我,我下去拉他!”
“不行!你太年轻,冰窟窿里冻不得!”老班长吼道。
“我爸当年在长津湖都钻过冰窟窿,我怕啥?”陆建军没等老班长反应,己经趴在冰面上,一点点往冰窟窿挪。冰水瞬间浸透了他的棉衣,刺骨的寒意顺着皮肤往骨头缝里钻,他咬着牙,伸手抓住小王的胳膊,“抓紧了!”
老班长和其他战士一起用力拽背包带,陆建军在下面使劲推,终于把小王拉了上来。等他自己爬上来时,浑身己经冻得僵硬,嘴唇发紫,说不出话。
老班长赶紧把自己的羊皮大衣脱下来,裹在陆建军身上,又让战士们点燃篝火。“你这小子,不要命了?”他一边骂,一边给陆建军搓手,眼眶却红了,“跟你爸一个倔脾气!”
陆建军靠在篝火边,慢慢缓过劲来。看着跳跃的火苗,他突然觉得,自己好像离父亲又近了一步。那些曾经觉得模糊的“英雄事迹”,那些母亲反复念叨的“你爸不容易”,此刻都变成了实实在在的感受——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,就是在关键时刻,能咬紧牙关,伸出手,拉身边的人一把。
队伍在篝火旁宿营。老班长给陆建军讲了更多陆振国的故事:讲他在朝鲜战场怎么背着战友炸碉堡,讲他在哨所怎么带着战士们种菜改善伙食,讲他修国防工程时怎么在塌方前把工友推开……那些故事,没有华丽的辞藻,却像篝火一样,在风雪夜里,暖得人心头发烫。
“你爸总说,军人的本分不是当英雄,是守好自己的岗,护好身边的人。”老班长看着跳动的火焰,声音低沉,“他做到了,你今天也做到了。”
陆建军没说话,只是往火堆里添了根柴。火苗“腾”地窜起来,照亮了他年轻的脸。他从怀里掏出母亲给的那个小本子,上面记着父亲写的巡逻要点:“遇风雪,找背风山坳;见冰面,先投石试厚度;宿营时,篝火要留火种,像留着念想……”
字是父亲的笔迹,歪歪扭扭,却透着股认真。陆建军摸着那些字,突然想给家里写封信,告诉母亲他今天救了战友,告诉父亲他好像懂了“巡逻”这两个字的分量。
第二天一早,风雪停了。队伍继续前进,终于在中午抵达了此行的终点——三号界碑。界碑上的“中国”两个字,被岁月和风沙磨得有些模糊,却依旧清晰有力。
战士们排着队,对着界碑敬了个标准的军礼。陆建军站在队里,看着界碑上的划痕,仿佛看到了父亲那代人巡逻时留下的印记。他想起父亲说的“在心里画界”,突然明白,这界不仅画在国境线上,更画在每个军人的心里,画在“守国”与“守家”的牵挂里。
返程的路比来时轻松些。陆建军走在队伍前面,脚步稳健,像棵迎着风的红柳。他知道,以后还会有无数次这样的巡逻,还会遇到风雪、冰窟窿、无人区,但他不怕。因为父亲的脚印在前,母亲的牵挂在后,他走的这条路,既是传承,也是新的开始。
回到营地时,己经是三天后。陆建军第一件事就是给家里写信,写了满满三页纸——写他遇到的暴风雪,写救小王的经过,写老班长讲的父亲的故事,最后他写道:“爸,妈,我好像有点懂你们了。巡逻路上的风,和家里的炊烟,其实是一股劲儿,都在往一个地方使劲。”
信寄出去后,陆建军每天都去传达室等回信。第七天,他终于收到了一个厚厚的信封,里面有母亲写的信,还有父亲那歪歪扭扭的几行字:“建建,好样的。记住,不管走多远,心里的界不能偏,家里的门永远为你开着。”
陆建军把信揣在怀里,走到营地外的山坡上,望着戈壁滩的方向。夕阳把天空染成金红色,远处的沙丘像波浪一样起伏。他仿佛看到父亲在砖房的院子里种菜,母亲在灶台前忙碌,炊烟在风里轻轻摇晃,像根看不见的线,一头系着巡逻路上的他,一头系着那个叫做“家”的地方。
他知道,这就是传承。不是说出来的口号,是走出来的路;不是挂在墙上的军功章,是风雪里伸出的手;不是写在信里的叮嘱,是刻在骨子里的牵挂。
就像戈壁滩上的红柳,老枝迎着风沙,新苗向着阳光,根却紧紧连在一起,在这片土地上,扎得深,站得稳,一代代,守着国,也守着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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