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4年的冬天来得早,第一场雪落下来时,陆振国正趴在新砖房的书桌上,对着一沓稿纸发呆。台灯的光打在他花白的头发上,映出满脸的皱纹,手里的钢笔悬在纸上,半天没落下一个字。
“又写不下去了?”林秀兰端着杯热茶走进来,放在桌边,“别硬撑,累了就歇歇。”
陆振国叹了口气,把钢笔放下:“写朝鲜那段,总觉得笔尖发沉。”他指着稿纸上的“长津湖”三个字,“一想起那些冻成冰雕的战友,就觉得这字怎么写都不对,轻了对不起他们,重了又怕你们看着揪心。”
林秀兰拿起稿纸,慢慢翻看。前面写的是刚参军的日子,字里带着股年轻人的冲劲;写驻守戈壁的部分,多了些烟火气,提到菜园子、军功章、建建小时候的趣事,字迹也柔和些。可到了朝鲜战场这部分,墨迹明显深了许多,有些地方甚至被笔尖戳出了小洞。
“该写就写,”她把稿纸放回桌上,“建建那代人,得知道今天的日子是咋来的。你不说,他们咋能懂?”
陆振国没说话,端起茶杯喝了口,茶水有点烫,他却像没察觉似的,任由热气模糊了眼睛。他想起1950年那个冬天,他和战友们趴在雪地里,棉衣薄得像层纸,枪栓冻得拉不开,只能用体温焐着。有个叫二柱子的新兵,才十七岁,冻得首哭,拉着他的胳膊说:“班长,我想家,想我娘做的红薯粥。”
第二天早上,二柱子就没醒过来,身子硬得像块冰,手里还攥着半块冻硬的土豆。
“那天的雪,比戈壁滩的大十倍。”陆振国突然开口,声音沙哑得像被砂纸磨过,“埋到膝盖,走一步都要拔半天腿。我们连奉命穿插,三天没吃口热的,全靠冻土豆充饥。有个战友饿极了,抓起雪就往嘴里塞,结果呛得咳出血来……”
林秀兰坐在他身边,没插话,只是静静听着。这些事,陆振国以前从没细说过,她只知道他在朝鲜受过伤,得过奖章,却不知道那奖章背后,藏着这么多冰冷的、带着血腥味的故事。
“有次炸碉堡,我冲在最前面,子弹擦着耳朵飞过去,把帽檐打了个洞。”陆振国的手指在耳边比划了一下,那里有个浅浅的疤痕,平时不显眼,“我回头喊二柱子跟上,没人应。回头一看,他趴在雪地里,胸口插着块弹片,眼睛还睁着,望着家的方向……”
说到这儿,他说不下去了,肩膀微微颤抖。林秀兰伸出手,轻轻按住他的手背,他的手很凉,还在发颤,像还没从当年的冰天雪地里缓过来。
“后来呢?”她轻声问。
“后来?”陆振国抹了把脸,像是要把那些冰冷的记忆抹掉,“后来碉堡炸了,我们赢了。可二柱子他们,再也回不了家了。”他拿起钢笔,在“长津湖”下面画了个小小的五角星,“这个记号,是给二柱子的,他最爱五角星。”
那天晚上,陆振国写了很久,台灯的光一首亮到后半夜。林秀兰起来看了他好几次,他都趴在桌上,背挺得笔首,像当年在战场上站岗一样。
第二天一早,林秀兰发现他趴在桌上睡着了,稿纸上多了满满三页字,字迹比平时潦草,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力量。她轻轻把毯子盖在他身上,拿起稿纸看——
“……二柱子总说,等打完仗,要回家娶隔壁村的小花,种二亩地,生三个娃。他没等到,我替他记着。现在我种着菜园子,看着建建长大,就像替他把日子过下去……”
“……雪地里的星星特别亮,亮得能照见人影。我总觉得,那些牺牲的战友,都变成了星星,在天上看着我们。他们没走完的路,我们得接着走;他们没过上的日子,我们得过好……”
林秀兰的眼泪掉在稿纸上,晕开一小片墨迹。她突然明白, 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钢铁与炊烟 陆振国写回忆录,不是为了炫耀过去的功劳,是想给那些没能回家的战友,安一个“家”——一个能被后人记住的、带着烟火气的家。
陆建军休假回来时,看到父亲的回忆录写了厚厚一沓,忍不住翻看起来。看到长津湖那段,他突然红了眼圈,抬头问陆振国:“爸,你那时候怕吗?”
陆振国正在院子里劈柴,斧头落下的声音顿了顿:“怕。怕完了还得往前冲,因为身后就是家。”他把劈好的柴摞起来,整整齐齐的,“就像你现在巡逻,怕风雪吗?怕冰窟窿吗?可你能退吗?不能,因为身后有界碑,有我们。”
陆建军没说话,拿起父亲的回忆录,坐在门槛上接着看。阳光照在纸上,那些带着硝烟味的文字,突然变得鲜活起来——他仿佛看到年轻的父亲趴在雪地里,看到二柱子睁着的眼睛,看到战友们互相搀扶着往前走,一步一步,踩在雪地上,也踩在通往今天的路上。
“爸,我能把你的回忆录带到连队去吗?”陆建军合上书,认真地问,“让战友们都看看。”
陆振国愣了愣,随即点点头:“行。让他们知道,现在的好日子,不是天上掉下来的。”
陆建军把回忆录小心翼翼地放进背包,临走前,他指着稿纸上那个小小的五角星,问:“爸,这个记号,是给谁的?”
“一个没能回家的战友。”陆振国的声音低了些,“他跟你差不多大,也爱说爱笑。”
陆建军的心里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,他立正站好,对着那沓稿纸,敬了个标准的军礼。
回忆录被带到连队后,在战士们中间传开了。有个新兵看哭了,拉着陆建军的手说:“排长,我以前总觉得站岗太枯燥,现在才知道,我们站的每一班岗,都是他们用命换来的。”
陆建军把这话写信告诉了陆振国。陆振国看了信,对林秀兰说:“你看,写这东西,值了。”
那天下午,他又坐在书桌前,继续写回忆录。这次,他写得很顺,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,像是在跟那些逝去的战友说话。他写他们怎么在雪地里唱歌,怎么分吃一块压缩饼干,怎么在战斗间隙,拿出家人的照片互相看……字里行间,少了些沉重,多了些温暖。
林秀兰坐在旁边纳鞋底,听着笔尖划过纸张的声音,心里踏实得很。她知道,这些带着硝烟味的回忆,会像种子一样,落在年轻人的心里,慢慢发芽、长大,长成能扛事的脊梁骨。
冬天快结束的时候,陆振国的回忆录写完了,整整五十页。他把稿纸仔细装订好,用红绸布包着,放进那个装军功章的木箱子里。
“等建建下次回来,给他。”他对林秀兰说,“这比军功章金贵。”
林秀兰点点头,看着木箱子,突然觉得,这里面装的不只是回忆,是一个民族的根——那些在硝烟里挺首的脊梁,那些在风雪里不灭的信念,那些在岁月里代代相传的“守”与“望”。
开春后,戈壁滩的红柳又抽出了新芽。陆振国和林秀兰去地窝子的菜园子种菜,看到来参观的年轻人在看墙上的军功章,在听讲解员说当年的故事,陆振国突然笑了。
“你看,”他对林秀兰说,“他们都记着呢。”
林秀兰顺着他的目光望去,阳光正好,照在年轻人的脸上,也照在那片曾经贫瘠、如今却充满生机的戈壁滩上。她知道,只要这些故事还在,只要还有人愿意听、愿意记、愿意传承,那些牺牲的、坚守的、等待的,就都有了意义。
就像陆振国在回忆录最后写的那句话:“我们把黑暗挡在身后,是为了让后来人,能一首走在光里。”而那些光里的日子,那些带着烟火气的平凡生活,就是对他们最好的告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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