戈壁的风好像永远不知疲倦,白天刮得人睁不开眼,夜里就贴着地窝子的顶篷呜呜咽咽,像谁在暗处哭。林秀兰来哨所的第三个月,终于摸清了风的脾气——刮东风时,灶膛里的火总爱灭;刮西风时,晒在绳上的衣服准会沾层沙。
她也摸清了陆振国的规律:若是清晨的军号吹得格外响,他这一天多半要扎在训练场;若是黄昏时营地飘起炊烟,他可能会提着半袋土豆回来,那是炊事班额外匀给他的。可更多时候,他像阵风,刚踏进地窝子的门,紧急集合号就追着脚跟来了,留给她的只有没喝完的半缸水,和军装上带回来的风沙味。
张桂芬常来串门,手里总端着个豁口的搪瓷碗,有时盛着半勺咸菜,有时是几块烤得焦脆的玉米饼。“妹子,别往心里去,”她往林秀兰手里塞了块饼,“咱当军嫂的,就得练就‘铁打的心’。男人在外面守着国门,咱在家里守着他们的心,这就叫各司其职。”
林秀兰嚼着玉米饼,沙粒硌得牙床疼,却还是笑:“我知道,桂芬姐。”她确实没抱怨过,只是夜里听着隔壁地窝子传来孩子的哭闹声,会想起家乡的热炕头,想起娘蒸的白面馒头。但这些念头刚冒出来,就被陆振国信里那句“一起建家园”压下去了——家园哪有轻轻松松建成的?
这天傍晚,陆振国难得没出任务,蹲在门口帮林秀兰劈柴。他的右手还使不上太大力,斧头举得不算高,落下时却很稳,木柴“咔嚓”一声裂成两半,像他说话的样子,干脆利落。
“秀兰,”他突然停下斧头,手背蹭了蹭额头的汗,“咱……办个事儿吧。”
林秀兰正在择从炊事班分来的野菜,闻言愣了愣:“啥事儿?”
“结婚。”陆振国的脸在夕阳下泛着红,不知是晒的还是别的,“我跟指导员说了,他说部队有规定,军属探亲满三个月,可以申请就地结婚。”
野菜从林秀兰手里滑落在地,她看着陆振国,嘴唇动了动,没说出话。她不是没想过这一天,只是来得太突然,突然得像戈壁上毫无征兆的雨。
“我知道这条件寒碜,”陆振国放下斧头,搓了搓手上的木屑,“没有婚纱,没有彩礼,连件新衣服都给你置备不起……”
“我不要那些。”林秀兰捡起野菜,声音有点抖,“我就是觉得……太快了?”
“不快了。”陆振国看着她,眼睛亮得很,“从朝鲜那会儿给你写信,我就盼着这一天了。秀兰,我知道当军嫂苦,可我向你保证,只要我在家,劈柴挑水、洗衣做饭,我都包了。我不在家的时候……”他顿了顿,喉结滚了滚,“你就多想想我,想想咱们以后的家。”
林秀兰低下头,看着篮子里的野菜,叶片上还沾着沙粒,却透着股顽强的绿。她想起这三个月来,自己学着在盐碱地里种菠菜,学着用风沙灶做饭,学着在紧急集合号响起时,把他的军用水壶灌满热水——原来不知不觉间,她早就把自己当成这个家的一份子了。
“那……听你的。”她轻声说,耳根子热得厉害。
陆振国咧开嘴笑了,露出两排白牙,像个得了糖的孩子。他抬手想摸摸她的头,手伸到一半又缩回去,转身拿起斧头,劈柴的力道都比刚才足了,木柴裂开的声音在戈壁上响得很远。
婚礼定在三天后的周日。说是婚礼,其实就是请几个相熟的战友和军属来坐坐。陆振国从仓库里翻出块红布,林秀兰把它剪成细条,系在窗户的木棍上,权当是喜字。张桂芬送来个搪瓷缸,上面印着“为人民服务”,说是全家属院最体面的家当了;炊事班的老李大叔杀了只自己养的兔子,说要给新人做道“红烧兔肉”;连指导员也凑了份子,是一本翻得卷了边的《婚姻法》,光影交界处的孤独说: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!扉页上写着“愿你们既是战友,也是伴侣”。
婚礼那天,风居然停了。夕阳把戈壁滩染成金红色,地窝子门口挤满了人。陆振国穿着洗得发白的军装,领口系着林秀兰连夜缝的红布条;林秀兰穿了件新做的蓝布褂子,是她用自己带来的布料赶制的,袖口绣了两朵小小的蒲公英——那是家乡田野里最常见的花,风一吹就带着种子去远方。
没有司仪,没有鞭炮,指导员简单说了几句,就把时间交给了新人。陆振国站在林秀兰身边,手心里全是汗,想牵她的手,又怕旁人笑话。还是林秀兰大方,悄悄碰了碰他的胳膊,他才敢小心翼翼地握住她的手。
“俺们老家有个规矩,新人得喝交杯酒。”王德胜不知从哪儿摸出两个军用水壶,里面盛着炊事班自酿的野枣酒,“没杯子,就用这个,咱军人的婚礼,就得有军人的样!”
陆振国和林秀兰端着水壶,手臂交缠,仰头喝了一大口。酒很烈,呛得林秀兰首咳嗽,眼泪都出来了。陆振国赶紧给她拍背,引来一阵哄笑,张桂芬笑着骂:“看你那紧张样,以后对媳妇好点比啥都强!”
老李大叔端上红烧兔肉,香气瞬间弥漫开来。大家围着一张拼起来的木板桌,手里拿着搪瓷缸、粗瓷碗,就着兔肉喝着酒,说着笑着。有人说陆振国在朝鲜战场单枪匹马炸碉堡的事,有人说林秀兰刚来那会儿,在盐碱地里种出菠菜时的惊喜,还有人说起家属院的趣事——谁家的孩子把炮弹壳当玩具,谁家的媳妇把风沙灶改得能蒸馒头。
林秀兰听着这些话,看着眼前这些黝黑的脸、爽朗的笑,心里突然就踏实了。她原本以为婚礼该是热热闹闹、红红火火的,却没想到在这戈壁滩的地窝子里,就着风沙味,就着军人们的笑声,竟也暖得让人心头发烫。
夜深了,战友们渐渐散去,地窝子里终于安静下来。煤油灯的光映着墙上的红布条,也映着陆振国和林秀兰的脸。陆振国从怀里掏出个东西,递到林秀兰面前——是那个“为人民服务”的搪瓷缸,里面铺着层干净的麦秸,麦秸上放着枚铜钱,用红布条系着。
“这是……”林秀兰不解。
“我娘给我的,说让我交给媳妇。”陆振国挠挠头,“她说这叫‘结发钱’,系着红布条,日子就能红红火火。我看桂芬姐送的搪瓷缸挺好,就把钱放里面了,以后它就是咱的‘传家宝’。”
林秀兰拿起搪瓷缸,缸身有点烫,是刚才倒过酒的缘故。她着那五个字,又看看缸里的铜钱,突然觉得眼眶发热。她原以为自己离乡背井,来到这陌生的戈壁,是孤孤单单一个人,可现在才明白,身边有他,有这些可爱的战友和军属,这里就是她的家了。
“陆振国,”她抬起头,看着他,“以后咱家的炊烟,我来烧。”
陆振国重重地点头,伸手把她揽进怀里。他的怀抱不算宽厚,却带着军人特有的硬朗和温度,能挡住戈壁的风,能撑起一个家的重量。地窝子外,月光洒在沙丘上,像铺了层银霜;地窝子里,煤油灯的光轻轻摇晃,把两个依偎的影子投在墙上,拉得很长很长。
林秀兰把脸贴在他的胸口,听着他有力的心跳,像听着这片土地最坚实的脉搏。她知道,往后的日子里,依旧会有吹不完的风沙,会有响不完的集合号,会有他一次次转身奔赴哨位的背影。但只要这个地窝子里还有炊烟升起,只要这个搪瓷缸还放在桌上,她就什么都不怕。
因为她和他,一个守着国,一个守着家,就像戈壁上的红柳和骆驼刺,看似孤单,根却紧紧连在一起,在这片土地上,扎得稳,站得牢。
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XQ8X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: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:http://www.220book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