竹简上的那个“人”字，金芒还未散尽，像一滴将坠未坠的露水，在晨光里微微颤动。林新月盯着它看了片刻，指尖轻轻拂过墨迹边缘，那丝温热顺着指腹爬上来，不烫，却让她心头一震。
她抬眼看向彭祖。老人正背对着她，站在墙边木柜前，手指着最底层抽屉的边角，动作缓慢，像是在确认某件旧物是否还在原位。
“我想试试。”她说，声音不高，但清晰，“改酒方。”
彭祖没回头，也没应声，只是手指顿了一下。
林新月起身走到案前，抽出一张新的竹简平铺开来，又取来笔墨。她没有立刻写，而是闭了会儿眼，脑子里翻腾的是现代厨房里那些调味笔记——前调提神，中调定味，尾韵留香。她睁开眼，落笔如风。
“三段式结构。”她一边画线分格，一边说，“不是一味压倒其他，而是让酸、辛、甘、苦、咸各自有位置，像乐队里的不同乐器，合奏才有层次。”
彭祖终于转过身，白眉微蹙：“你这是要酿酒，还是调羹？”
“都是味道。”她抬头看他，“您说过，酒是秩序。可秩序不该是死板的一成不变，而是动态的平衡。就像昨夜那山鸡，火候差一分，香气就走偏了。”
彭祖走近几步，目光落在她刚画出的草图上。上面用细线划分出三段区域，每一段标注着不同的香料组合与投放时机，旁边还写着“星露椒引气，云髓蜜固本，海盐霜定魂”。
他盯着“海盐霜”三字，眉头皱得更紧：“此物咸性极烈，入酒不过半粒米大，稍多便浊。你竟敢列为主辅之一？”
“因为它不只咸。”林新月拿起桌上一小撮灰白色粉末，“我昨晚研磨时发现，它遇热会释放一丝凉意，能压住辛料的燥火。就像吵架的人，不能只靠吼，得有人冷场。”
彭祖没笑，但眼角抽了一下。
他伸手取过小瓷碟，挑了一点粉末放入舌尖，闭目片刻，缓缓睁眼：“……确实有浮清之感。但这点凉，撑不起整坛酒的骨架。”
“所以要配。”她指向草图第二段，“云髓蜜甜而不腻，能托住底味；星露椒辣中带透，像风穿过林子，不留残烟。三者叠加，不是掩盖彼此，是让每一味都能被听见。”
彭祖沉默地盯着那张草图，良久，才道：“你可知历代酿酒师为何忌讳多味并立？”
“怕乱。”
“不止。”他声音低了些，“味道一旦失衡，不只是难喝。它会扰动人心，激化执念。轻则争执，重则酿祸。”
林新月点头：“所以我不会一开始就做大坛。先小试两坛，一按古法续酿，一依新方调整。您来验，来判，来决定下一步。”
彭祖看着她，目光深沉。这姑娘眼神里没有狂妄，也没有退缩，只有一种冷静的坚持，像灶膛里那种烧到通红却不爆裂的炭火。
他终于开口：“准你试。但每一步，我要亲眼见，亲手验。”
“行。”
两人不再多言，开始准备器具。林新月从角落取出两个陶坛，大小一致，釉面光滑，坛口封泥尚未启封。她在其中一个贴上“古法”二字，另一个写下“新调”。
彭祖搬来一张矮凳坐下，手中握着一支青铜量匙，神情肃然，如同监礼。
林新月先打开“古法”坛，舀出一勺基酒倒入小碗，酒色澄黄，气息醇厚。她又取来另一坛，同样舀出一勺，但这一勺里，己提前混入微量星露椒粉、云髓蜜浆和海盐霜。
她将两碗酒并排放在案上。
“请您盲品。”她说。
彭祖没动，只问：“为何用碗不用杯？”
“碗口宽，香气扩散快，能更快分辨头香变化。”她答得干脆。
彭祖点点头，伸手蒙住双眼，示意她递碗。
第一碗入口，他神色如常，喉头微动，放下碗时只道：“稳。”
第二碗递上。他抿了一口，眉头立刻锁紧——那股辛意首冲鼻腔，带着刺骨寒意，仿佛吞下一口冰刃。他几乎要吐出来。
可就在下一瞬，那股冷劲忽然下沉，喉间泛起一丝清甜，如同雪后初晴，松针滴露。再咽一口，辛辣未消，却己化作流动的暖流，在胸口缓缓铺开。
他睁眼，瞳孔微缩。
“这……不是寻常调和。”
“是克制的丰富。”林新月轻声道，“我不追求一味盖过所有，而是让它们轮流说话。辣先开场，甜接住情绪，咸收尾定心。就像一场对话，有人激动，有人劝解，最后归于平静。”
彭祖没接话，而是再次低头，将剩下半碗酒慢慢饮尽。他闭眼良久，才缓缓吐出一口气。
“你动了火候。”他说。
“是。”她承认，“我没用恒温文火，而是三段控温——初段高温激香，中段降温沉淀，末段微焙收韵。这样能让辅料逐层释放，不打架。”
彭祖站起身，走到灶台边，伸手探向炉膛内部。指尖触到内壁，感受余温分布。
“你把火当成了调味的一部分。”他回身看她，“从前人用火，只为煮熟、蒸透、烧沸。你是第一个，把火当成‘味’本身的人。”
林新月笑了笑：“因为在我的世界，厨师常说一句话——火候，是看不见的调料。”
彭祖盯着她，忽然问道：“那你告诉我，若这一套真能成，你要酿出什么样的酒？”
她没犹豫：“不是让人长生的酒，是让人愿意坐下来的酒。哪吒吃完烧烤能咧嘴笑，山神闻香能放下斧头，这种味道，才值得费这么多心思。”
彭祖怔住。
片刻后，他转身走向木柜，拉开最底层的抽屉，取出那本泛黄的失败记录册。他翻开崭新的一页，提笔写下：
**“辛酉日，始试新法。”**
笔尖落下时，墨迹浓黑，毫无迟疑。
林新月看着那行字，心中一块石头悄然落地。她知道，这不是认可的终点，而是合作的起点。
她重新坐下，拿起毛笔，在草图下方继续补充细节。每一笔都写得极慢，生怕遗漏某个变量。彭祖则在一旁翻阅旧册，时不时抬头看她一眼，偶尔指点一句：“此处加蜜不宜过早”，或“海盐霜需研至无颗粒”。
时间一点点过去，阳光从窗棂斜移至案角。灶房内只剩下笔尖划过竹片的沙沙声，以及偶尔陶罐轻碰的脆响。
林新月停下笔，抬头看向彭祖：“明天我想试试加入一点风干的青橘皮，它有微苦回甘，或许能让尾韵更悠长。”
彭祖正低头整理量具，闻言手一顿。
“青橘皮？”他抬眼，“南岭野橘？”
“对。晒足七日，去白瓤，留表皮。”
彭祖盯着她看了几息，忽然道：“那东西阴气重，未经炼制，入酒易生怨结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她点头，“所以我打算先用文火焙烤半个时辰，再碾成细粉，只加指甲盖那么一点。”
彭祖没立刻回应。他站起身，走到窗边，望向远处山林。风吹动他的白须，也吹动案上那张草图的一角。
林新月没催，只是静静等着。
良久，彭祖回身，走到她面前，将手中的青铜量匙轻轻放在她手边。
“明日起。”他说，“你我共守一炉火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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