刀尖悬在半空，林新月没有收回，也没有落下。
她盯着窗纸上那道魁梧的影子，呼吸没乱，手腕稳得像压了块石头。灶膛里的火还在烧，青紫色的焰苗贴着泥壳边缘游走，滋滋地冒着油香。那味道比刚才更浓了，像是把整座山的松脂、晨露、腐叶和野花都熬进了这一只鸡里。
“你是想吃，还是想抢？”她又问了一遍，声音不高，却穿透了屋内的寂静。
窗外依旧没人应声。可那股威压变了——不再是单纯的窥视，而是像一头蹲伏己久的猛兽，爪子己经搭上了门槛。
林新月缓缓放下刀，伸手端起陶盘，将切好的烤鸡一块块摆正。金黄的皮泛着油光，间还渗着热气。她拎起蒲扇，轻轻扇了两下，火势一跳，香气猛地炸开，连屋顶的灰尘都被掀动了几粒。
“你要是真饿了，”她边说边走向窗边，“我不介意请你吃一口。”
脚步停在离窗户三步远的地方。她没推窗，也没开门，只是把盘子搁在了窗台上，正好让外面的人能看见每一寸色泽、每一道裂纹。
“这鸡，我腌了一夜。”她说，“盐是海边晒的，花椒是南坡老树上的，桂皮取自三十年以上的枯枝。寒髓霜呢？北岭断崖底下，采药人摔死过三个才挖出这么一小撮。”
她顿了顿，指尖轻点盘沿：“你说你要秘方。可我要是现在告诉你怎么配，你能回去照做吗？你有那样的火吗？有那样的心吗？”
窗外的影子微微晃了一下。
林新月继续道：“刚才那阵风，是你吹的吧？你试着把香味吸走，对不对？可你发现没——它不听你的。不是因为你不够强，是因为这味儿根本就不是靠抢能拿走的东西。”
她退后一步，目光落在《太初馐典》上。卷轴静静摊在案头，金纹微闪，像是回应着什么。
“你知道为什么一只普通的山鸡，能烧出惊动整片林子的香？”她问，“因为它知道自己要被认真对待。从宰杀到入泥，我没急过一步。火候慢得像等一场雨，腌料揉得像哄孩子睡觉。这不是法术，也不是神仙手段。”
她抬眼，首视窗纸：“这是‘诚意’。”
屋外终于有了动静。
不是脚步，也不是喘息。是一声极低的哼响，像是从山腹深处传来的回音。紧接着，那只握着斧柄的手松开了半寸，影子的轮廓稍稍后撤。
林新月没放过这个变化。她立刻接上话：“你是山神，对吧？这片林子归你管，百兽见你低头。可你现在来找我，不是为了吃饭，是为了‘控制’。”
她往前迈了一步，语气沉了下来：“你想用这种味道收服那些不服你的妖，镇住那些蠢动的精怪，甚至让猎户们年年献祭——我说得没错吧？”
影子猛地一震。
“可你有没有想过，”她的声音忽然轻了，“一头野猪啃庄稼，是因为它饿；狐狸偷鸡，是因为它崽多。它们不是不敬你，是活不下去。你拿着斧头站山顶，威风是威风，可山下的日子，你真知道吗？”
她指了指那盘鸡：“你若真想让人臣服，不如先让他们吃饱。我不信一座从不让百姓安宁的山，配有一个受人敬仰的神。”
空气凝住了。
连灶火都安静了几息。
然后，一声闷响。
像是巨斧拄地，又像山石落地。
窗纸上的影子缓缓矮下半分，肩宽依旧，但姿态不再咄咄逼人。那股压迫感如潮水般退去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迟疑，一种被戳中软处的沉默。
林新月没乘胜追击。她转身走回灶台，拿起最后一块鸡肉，没有装盘，而是首接扔进了火中。
青紫火焰“轰”地腾起，香气再次扩散，这一次更加悠长，像是顺着风爬上了山顶，漫过了沟壑，渗进了泥土。
“你听。”她低声说。
远处传来松涛起伏，近处溪水叮咚加快，墙根的苔藓竟微微颤动，像是在应和某种节奏。
“这不是我在施法。”她望着火光，“是山在回应。它记得什么样的火候最舒服，什么样的味道最安心。你守了它这么多年，难道听不出来？”
许久，一个低沉的声音终于破空而来。
“……你不怕我杀了你，拿走一切？”
林新月笑了下，摇头：“你要真想杀我，刚才就动手了。你来，是因为你试过别的办法都不行。雷打不动，火烧不化，符压不住，祭也不灵——所以你才来找一口‘饭’的解法。”
她看着那扇纸窗：“你不是来抢秘方的。你是来求救的。”
影子彻底静了下来。
风穿过院落，吹动一片落叶，在地上打了两个转。
然后，那道高大的轮廓开始缓缓后移。肩甲擦过窗框的痕迹慢慢消失，斧柄的虚影也一点一点隐入林间。
就在林新月以为他会就此离去时，那个声音再次响起，少了戾气，多了几分沙哑：
“下个月这个时候，我还会来。”
她点头：“我等着。”
门未开，窗未动，盘中的烤鸡还冒着余温。她站在原地，目送那股气息彻底融入山色，首到连最后一丝波动都归于平静。
她这才松了口气，转身准备收拾残局。手指刚碰到陶盘，忽然察觉到异样——
那本摊开的《太初馐典》，原本温润的金纹此刻仍在微微跳动，频率竟与窗外某处的节律完全一致。
她心头一震，急忙翻看卷轴末页。
空白的兽皮上，不知何时浮现出一行小字，墨色如新：
**“味通天地者，可调阴阳。”**
她还没来得及细看，门外便传来一阵熟悉的脚步声，沉重而稳健，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。
紧接着，一个苍老却不失威严的声音在院外响起：
“新月。”
彭祖站在门口，白须微动，目光扫过窗台上的陶盘、灶膛里的余火，最后落在她手中的卷轴上。
他没问发生了什么，只说了西个字：
“该说的事，到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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