阊门早市，薄雾混着河风，像一碗刚起皮的豆浆，软软地罩在石街上。沈三脚蹬新麻草鞋，鞋底“哒哒”敲着石板，节奏比渔鼓还脆。柳条筐挂在臂弯，白鲢盖两片湿苇，鱼尾甩动，“噼啪”声在筐壁撞出碎银也似的水珠。
七十五文铜钱沉在腰间钱袋，走一步晃一下，叮叮当当给他打拍子。沈三心里热乎——第一笔大钱，得花在刀刃上，也得花在人情上。娘还在时常说：“做买卖先做人，人情比铜板沉。”
街拐第三家，热气最旺。阿凤的豆腐挑子支在两棵老槐中间，木桶里豆浆翻花，辣油桶漂一层金红油星。姑娘系蓝碎花围裙，袖口挽到小臂，露出两截白细腕子，眉尾淡疤像不小心点上的胭脂，人称“豆腐西施”。
“西施娘子，早啊！”沈三嗓子清亮，隔着三步就喊。
阿凤抬眸，眼尾弯出月牙：“小三爷发财？嗓门赛铜锣。”
沈三把筐往案板一放，掀苇叶，白鲢闪银鳞，亮得晃眼。
“给你补补，换两文豆腐，再要半勺辣油，成不？”
阿凤拿水瓢背轻敲他额头：“鱼我收下，钱免了。你长个儿，省两文买糖。”
沈三嘿嘿笑，还是把三枚铜钱塞进钱罐：“生意归生意，我娘说不能白拿女儿家东西。”
阿凤没再推，转身切一大块热豆腐，铁勺探进辣油桶，手腕一抖——比平常多半勺，红亮油花“泼啦”盖在豆腐上，香气蹦得老高。
沈三心里“咯噔”一下：这半勺辣油，值一文钱呢。
他端碗蹲在摊前，筷子一扒，豆腐滚烫，辣得首吸气，额头汗珠成串滚。阿凤递来粗瓷壶：“慢点，凉茶管够。”
沈三咕咚咕咚灌两口，抹嘴道：“辣得够劲！将来谁娶了你，天天冒汗也乐意。”
阿凤耳尖飞红，低头切豆腐不理人，嘴角却翘。
旁边买豆腐的老婶打趣：“凤丫头偏疼三娃子，咱可没这多油星子。”
沈三怕她难堪，三口两口扒完，抹嘴道：“婶子别笑，我攒钱娶媳妇，先学吃辣！”
说着起身，把空碗放案上，转身要去。阿凤叫住他，从围裙袋摸出两块麦芽糖，塞到他手里：“带回去，给你补甜。”
沈三攥着糖，心里热乎，刚要道谢，街面忽然嘈杂。
独眼老猫拎着鸟笼晃来，身后俩闲汉撞翻菜筐。老猫是阊门地面有名的泼皮，一只眼斜，看人像瞄缝。他瞥见阿凤，咧开黄牙：“豆腐娘子，今晚我请听评弹，赏脸呗？”
阿凤冷脸：“要豆腐拿钱，别的面免。”
老猫伸手去摸她下巴，沈三横身挡住：“猫爷，买鱼么？刚出水，活蹦。”
“滚蛋，雏崽子别碍事。”老猫抬手推人。
沈三脚底稳扎，如船篙钉底，反手扣住对方腕子，一拧一送——“噗通”独眼老猫坐进豆腐桶，辣汤溅满脸，红得跟关公。
闲汉刚要动，沈三抄起扁担横胸：“我船伙计就在码头，想闹事，先问十八条船答不答应！”
周围小贩齐起哄，独眼老猫爬起，抹脸指他：“小崽子，走着瞧！”三人灰头土脸窜进巷口。
阿凤递湿布给沈三：“莽撞，他们记仇。”
沈三笑露白牙：“我水上的，怕啥？你收摊早回，门锁紧。”
他把麦芽糖掰一块放嘴里，甜得眯眼，把另一块递回给阿凤：“你也补甜。”
阿凤接过，指尖碰到他掌心的茧，粗糙却热。她低头把糖含了，甜味混着辣油香，一路暖到心窝。
沈三拍拍钱袋，铜钱哗啦啦响，像给刚才的小冲突配了鼓点。他弯腰帮阿凤把翻倒的菜筐扶起，又把溅湿的豆腐捡起来，放进自家筐里：“这些我买了，回家煮鱼吃。”
阿凤要退钱，他早大步走远了，背影被晨光照得亮堂堂。
旁边老婶咂嘴：“凤丫头，这娃子靠谱，抓紧喽。”
阿凤抿嘴笑，把糖块含得小小一块，甜味久久不散。
沈三回到码头，把豆腐塞进鱼筐，招呼老阿公：“阿公，回船煮鱼，辣油豆腐炖白鲢，香死个人！”
老阿公笑骂：“小崽子，刚挣点钱就馋嘴！”
船桨划开水面，晨雾散开，远处城墙轮廓渐渐清晰。沈三心里盘算：明日把鱼行老徐订的翘嘴送去，再收几斤新鲜虾，趁涨价前囤一筐，后天……
他摸着腰间鼓鼓的钱袋，眼前浮现阿凤被辣油呛得微红的脸，忍不住咧嘴笑出声。
野狗阿黄在船尾摇尾巴，时不时被沈三丢下的碎豆腐馋得首转圈。
船影渐远，晨市声浪被河风抛在身后，只剩铜钱叮叮当当，像给少年前路打着节拍。
第3章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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