晨光如同一个羞怯的访客，悄悄从厚重的丝绒窗帘缝隙间潜入。林素云睁开眼，第一个感觉是喉咙干涩得发痛。她习惯性地向身侧伸手，触到的只有冰凉的丝绸床单。这宽阔的西式双人床对她一个人来说实在太大了，她总是蜷缩在靠窗的一侧，仿佛这样才能找到一点可怜的安全感。
她怔怔地望着天花板上那盏从比利时进口的水晶吊灯，迟迟不愿起身。在北平沈府时，虽然也寂寞，但至少还有熟悉的院落，有精心打理的庭院，有可以说上几句话的丫鬟婆子。而在这里，在这座号称"东方巴黎"的租界公寓里，她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叫作举目无亲。
"夫人，早餐准备好了。"印度仆役生硬的中文在门外响起，带着异国口音的音节像是钝刀割在她的心上。
她勉强坐起身，真丝睡衣从肩头滑落，露出的一段肌肤在晨光中显得格外苍白。梳妆台上的威尼斯镜子里映出一张憔悴的脸，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，唇色也失去了往日的嫣红。她拿起那把母亲送的玳瑁梳子，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长发，动作迟缓得像个提线木偶。
就在一个月前，她还会花费整整一个时辰梳妆打扮，精心描画每一笔眉形，仔细搭配每一件首饰。可现在，这一切都失去了意义。她随手从衣柜里取出一件半旧的月白旗袍，连脂粉都懒得施。镜中的自己，陌生得让她心惊。
长长的餐桌铺着从爱尔兰进口的雪白桌布，银质餐具摆放得一丝不苟，在晨光中闪着冷冽的光。她独自坐在餐桌尽头，听着刀叉碰撞盘子的声音在空旷的餐厅里回响。烤面包酥脆，煎蛋火候恰到好处，咖啡香气浓郁，可这一切在她嘴里都味同嚼蜡。她小口小口地吃着，忽然想起在江南娘家时，每天早上都是热热闹闹的，母亲会不停地往她碗里夹菜，嗔怪她吃得太少。
"我们素云将来可是要嫁到北平做大太太的，这么瘦怎么行？"母亲总是这么说，语气里满是骄傲。
一滴泪毫无预兆地落在餐盘上，她慌忙用丝帕拭去。不能哭，她告诉自己，这里连个可以放心哭泣的人都没有。她想起从前在娘家，若是受了半点委屈，必定要闹得全家皆知，非要父母兄长都来哄着才罢休。如今想来，那时的娇嗔任性，是何等的奢侈。
早餐后，她漫无目的地在公寓里踱步。这栋英式公寓装修得极尽奢华，客厅里摆放着全套的紫檀木家具，书房里的书架首抵天花板，卧室的衣帽间比她娘家的闺房还要大。可是这一切的华丽，都冷冰冰的，没有一丝烟火气。
她走到书房，指尖轻轻划过书架上一排排烫金封面的书籍。《化学工艺》、《机械原理》、《国富论》......全是沈怀瑾会看的书。她抽出一本，随手翻开，密密麻麻的公式和图表让她头晕目眩。这些就是他宁愿抛下妻子也要追求的东西吗？她不懂，也永远不会懂。
在书桌抽屉里，她发现了一叠上好的宣纸信笺。或许该给母亲写封信？她提起狼毫笔，墨在纸上洇开一团。
"母亲大人膝下：女儿在天津一切安好，租界公寓甚是舒适，怀瑾待我体贴......"
写到这里，她停住了。还要继续编造这些谎言吗？告诉母亲她住着豪华公寓，却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？告诉母亲她的丈夫把她一个人丢在这里，不闻不问？告诉母亲她曾经倾心的那个人，在关键时刻露出了怎样懦弱的真面目？
笔尖颤抖着，终于重重落下，在"体贴"二字上划下一道深深的墨痕。她将信纸揉成一团，扔进纸篓。纸团在空荡的房间里划出一道弧线，像是她破碎的心事。
她想起从前在北平，每次与沈怀瑾争执后，她总会跑到赵世清那里寻求安慰。那个男人总会温言软语地开解她，说她是被埋没的明珠，说沈怀瑾不懂得珍惜。现在想来，那些话何其讽刺——他自己又何尝懂得珍惜？
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照进客厅，在地板上拉出长长的光影。她蜷在窗边的丝绒沙发里，望着楼下的街道。几个西洋贵妇撑着蕾丝阳伞慢悠悠地走过，裙摆摇曳生姿；一个卖花的中国女孩挎着篮子，怯生生地向路人兜售，却被红头阿三粗暴地赶走。这一幕刺痛了她的眼睛——在这个光怪陆离的租界里，她何尝不像是那个卖花女，看似置身其中，实则格格不入。
她想起初到北平时，是何等的意气风发。身为江南望族的千金，嫁给了北平城炙手可热的实业新贵，每次出席宴会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。那些艳羡的目光，那些奉承的话语，曾让她如此受用。可现在，这一切都成了过眼云烟。
她走到阳台，夏末的风带着海河的湿气拂面而来。远处华界的屋顶连绵起伏，像一片灰色的海洋。那里有哭声，有笑声，有活生生的人间百态，却被一道无形的界线隔开。沈怀瑾警告过她不要去华界，说是时疫横行。可她忽然觉得，就算染上时疫死了，也比在这里活活闷死要好。
黄昏时分，夕阳的余晖给房间镀上一层凄艳的金色。她打开那架斯坦威三角钢琴，手指轻轻按在琴键上。还记得在女塾时，先生夸她很有天赋，一曲《月光》弹得婉转动人。在北平的沙龙里，她也常常应众人之请即兴演奏，那时赵世清总是站在人群最前面，用那种欣赏的目光注视着她。
可现在，她的手指僵硬得不听使唤，断断续续的音符像是呜咽。曾经让她引以为傲的才艺，如今都成了讽刺。
"啪"的一声，她重重合上琴盖，伏在琴身上无声地流泪。为什么？她到底做错了什么，要受到这样的惩罚？就因为渴望一点温暖，一点理解，就要被丈夫放逐到这个华丽的牢笼里？那个口口声声说爱她的男人，为什么在关键时刻却只在乎自己的前程？
委屈像潮水般涌上心头，她哭得浑身发抖，却连放声大哭的勇气都没有——怕被仆人听见，怕最后一点尊严都保不住。
夜幕降临，租界的霓虹次第亮起。对面俱乐部的窗户里飘出爵士乐，欢快得刺耳。她关掉所有的灯，独自坐在黑暗里，抱着双膝，像个被遗弃的孩子。
这一刻，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沈夫人，不再是那个被赵世清追捧的沙龙女王。她只是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女人，困在这座名为租界的孤岛上，连哭泣都要小心翼翼。
远处传来教堂的钟声，一声又一声，沉重地敲在她的心上。在这异乡的夜里，她忽然明白了一个残酷的真相：从前的骄傲与娇嗔，不过是建立在沙土上的城堡。当潮水退去，留下的只有这一地狼藉。
她缓缓站起身，走到镜前，望着里面那个形容憔悴的女子。曾经那个眼高于顶、以为全世界都该围着自己转的林家大小姐，终于在这一刻彻底死去了。
窗外，一辆汽车鸣着喇叭驶过，车灯的光柱短暂地扫过房间，照亮了她苍白而麻木的脸。在那一瞬间的光亮中，她仿佛看见了自己的未来——在这座华丽的牢笼里，慢慢枯萎，首到被所有人遗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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