连绵的秋雨己经下了整整三日，将租界光滑的柏油马路洗刷得泛着冷光。林素云坐在驶往塘沽的汽车里，望着窗外单调的雨景出神。
这是她来到天津后第一次主动去找沈怀瑾。前日，她收到母亲从江南寄来的信，信中除了例行的问候，还隐约提及听闻天津时疫严重，望她多加小心。这封信让她坐立难安——或许是因为太久没有感受过真切的关怀，或许是因为内心深处尚未完全熄灭的某种期待。
"就去看看，"她对自己说，"看看他的工厂，看看他究竟在忙些什么。"
汽车驶出租界，眼前的景象骤然一变。泥泞的土路两旁是低矮的土坯房，脏污的雨水在路面上汇成浑浊的水洼。几个衣衫褴褛的孩子赤脚在雨中奔跑，瘦小的身子在秋风里瑟瑟发抖。
"夫人，快到工厂区了。"司机提醒道，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。
就在这时，汽车突然猛地一震，随后便停滞不前了。司机下车查看，回来时面色为难："夫人，车轮陷进泥坑里了，一时半会儿恐怕出不来。"
雨越下越大，敲打着车顶发出急促的声响。林素云望着窗外荒凉的景象，心里一阵发慌。
"前面有个善堂，夫人不如先去避避雨？"司机指着不远处一栋灰墙建筑，"等我把车弄好了再去接您。"
别无选择，林素云只好撑起伞，踩着泥泞走向那栋建筑。门楣上挂着一块斑驳的木匾，上面写着"济生堂"三个大字。
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，一股混杂着草药、汗水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，让她险些窒息。待眼睛适应了昏暗的光线，她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。
宽敞的厅堂里挤满了人，大多是面黄肌瘦的平民。咳嗽声、呻吟声、孩子的哭闹声不绝于耳。几个穿着破旧长衫的学徒正在忙碌地分拣药材，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在为病人诊脉。最让她震惊的是，在角落里，她竟然看见了沈怀瑾。
他穿着一件半旧的灰布长衫，袖口挽到肘部，正蹲在一个发烧的孩子跟前，用手背试探着额头的温度。那个平日里在沙龙里不苟言笑的实业家，此刻却显得如此...平易近人。
"沈先生，这位小病人的药煎好了。"一个清朗的声音响起。
林素云循声望去，看见一个约莫二十出头的青年端着一碗汤药走来。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长衫，眉眼清秀，神态安详，与这里的混乱格格不入，却又奇异地融入其中。
"陈望，小心烫。"沈怀瑾接过药碗，小心翼翼地吹凉，然后递给守在孩子身旁的母亲。
这一幕让林素云怔在原地。她从未见过这样的沈怀瑾——如此耐心，如此...温柔。
"夫人？"那个叫陈望的青年注意到了她，微笑着走上前来，"您是来避雨的吗？"
沈怀瑾这才抬起头，看见她时明显愣了一下，随即恢复了往常的冷淡："你怎么来了？"
"我..."林素云一时语塞，准备好的说辞在喉咙里打转。
"既然来了，就别站在门口挡路。"沈怀瑾语气生硬，却递给她一块干净的手帕，"擦擦吧，身上都湿了。"
这时，那位白发老医师走了过来。他穿着前朝的旧式长袍，步履从容，自有一股超然的气度。
"沈先生，这位是？"
"内子。"沈怀瑾简短地回答。
老医师微笑着向林素云拱手行礼："老朽姓顾，是这济生堂的坐堂大夫。夫人既然来了，不妨稍坐片刻。陈望，给夫人看茶。"
陈望应声而去，不一会儿端来一杯热茶。林素云接过茶杯，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冻得发麻的手稍稍恢复了知觉。
"这里...一首都是这样吗？"她忍不住问。
陈望温和地回答："近来时疫严重，病人比往常多了不少。多亏沈先生时常送来药材，否则我们早就难以为继了。"
林素云惊讶地看向沈怀瑾，他却避开她的目光，转身去照顾其他病人。
雨声渐歇，夕阳的余晖从破旧的窗棂间洒进来，在斑驳的地面上投下温暖的光斑。林素云坐在角落里，看着沈怀瑾和陈望在病人间穿梭忙碌。那个平日里沉默寡言的丈夫，在这里仿佛变了一个人。他会耐心倾听老妇人的絮叨，会温柔地安抚哭闹的孩子，甚至会为了省下一点药材而仔细斟酌药方。
"夫人，您的茶凉了。"陈望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她身边，为她换上一杯热茶，"看您似乎不太习惯这里的环境。"
"确实...有些意外。"林素云轻声说，"我没想到..."
"没想到沈先生会来这种地方？"陈望微微一笑，"沈先生虽然经营的是新式工厂，心里却始终装着这些穷苦百姓。他说，实业救国不是一句空话，而是要落实到一餐一饭、一药一石上。"
林素云怔怔地望着陈望清亮的眼睛，忽然觉得这个看似普通的青年，有着与他年龄不符的睿智。
窗外，司机己经在招手示意汽车己经修好。林素云站起身，犹豫了一下，还是走到沈怀瑾身边。
"我...我先回去了。"
沈怀瑾正为一个老人包扎伤口，头也不抬地"嗯"了一声。
走出济生堂的大门，夕阳正好。林素云回头望去，在金色的余晖中，这座破旧的善堂仿佛笼罩着一层温暖的光晕。她想起刚才看见的那些画面——痛苦中依然坚强的病人，忙碌却从容的医者，还有那个她以为己经完全了解的丈夫...
汽车驶回租界，窗外的繁华景象再次映入眼帘。但这一次，林素云却觉得这些光鲜亮丽都失去了色彩。她的脑海里反复浮现着济生堂里的景象，那些在苦难中挣扎的生命，那些在黑暗中依然闪烁的人性光辉。
回到公寓，她站在明亮的客厅中央，忽然觉得这里的一切都显得那么虚假。那些精致的摆设，那些奢华的装饰，在这一刻都失去了意义。
夜深了，她躺在床上，却毫无睡意。济生堂里那个清瘦的身影，那个叫陈望的青年安详的眼神，还有沈怀瑾蹲在病榻前的侧影，都在她的脑海里挥之不去。
这一夜，天津的秋雨终于停了。而在林素云的心中，某种冻结己久的东西，似乎也开始悄然融化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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