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雨初歇,济生堂后院的青石地面积着大大小小的水洼,倒映着北平难得一见的蓝天。林素云小心翼翼地端着刚煎好的药穿过院子,绣鞋险些踩进一个水坑里。
"夫人当心。"陈望从廊下快步走来,顺手将一簸箕煤渣铺在积水处,"今早去西山采药,路上泥泞得很,这些煤渣正好派上用场。"
林素云看着他沾满泥点的裤脚和磨破的布鞋,不禁莞尔:"你倒是很会就地取材。"她今日特意换了件藕荷色暗纹旗袍,发间别着一支珍珠发簪,在济生堂的破败院落里显得格格不入。
两个衣衫褴褛的孩子在门边探头,陈望从药篓里取出两个野山楂递过去:"拿去,洗干净再吃。"孩子们欢天喜地地接过去,清脆的笑声在院子里回荡。
"这是隔壁王婶家的孩子,"陈望目光温和,"爹娘在日本人开的纱厂做工,整天不见人影。"
林素云望着孩子们奔跑的背影,忽然想起昨日在租界咖啡馆,赵世清还在高谈"开启民智需要自上而下的改革"。此刻看着陈望随手给出的野山楂,她竟觉得比那些空谈更让人心安。
"你待这些孩子真好。"她在石凳上坐下,小心整理着旗袍下摆。
陈望在对面的石凳坐下,阳光照在他洗得发白的蓝布长衫上:"我小时候也住在这样的棚户区。那时最开心的,就是隔壁老先生偶尔给我的一块麦芽糖。"
他的语气云淡风轻,林素云却听得心头微动。她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,为了一个最新款的西洋娃娃能闹上整整三天。
"现在我在工人夜校教书,白天来济生堂帮忙。"陈望从怀里掏出一本《平民千字课》,书页己经翻得卷边,"顾老医师说,治病更要治心。"
"治心?"林素云不解。
"认了字,工人们就能看懂工契,不会白白被克扣工钱;主妇们就能学会记账,不会日日亏空。"陈望的指尖轻抚书页,"哪怕只是让一个孩子学会写自己的名字,也是好的。"
林素云怔怔地看着他。这话语朴实无华,却比沙龙里那些高谈阔论更让她心动。她忽然想起昨日在租界百货公司,为了一个限量款手提包和几位太太争相竞价的场景,脸上不禁有些发烫。
这时,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外经过——是那个常在济生堂附近等活计的年轻黄包车夫,大家都叫他小柱子。他今天换了件干净的褂子,看见陈望就笑着打招呼:"陈先生,我娘说多谢您上周给的止咳药!"
"举手之劳。"陈望回以微笑,"告诉你娘,按时服药。"
小柱子憨厚地点头,看见林素云时有些拘谨地鞠了个躬,快步离开了。
"他是个孝子。"陈望轻声说,"每天拉车到半夜,就为了给娘治病。"
林素云望着小柱子远去的背影,忽然觉得手中的珍珠发簪沉甸甸的。
"你知道吗?"陈望忽然压低声音,"沈先生一首在资助夜校。他说,若是百姓都是文盲,再好的机器也运转不起来。"
林素云愣住了。她想起今早出门时,沈怀瑾还特意嘱咐她带上一包新到的三七。那个沉默寡言的男人,原来一首在默默做着这些。
前院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,一个满身油污的工人闯进来:"陈先生,机械厂又拖欠工钱了!大家等着您去写状子!"
陈望立即起身,对林素云歉然一笑:"夫人,失陪了。"
林素云望着他匆匆离去的背影,忽然明白了什么。她低头看着石桌上那本破旧的识字课本,阳光正好照在书页的"人"字上。
那日傍晚,林素云特意绕道去了陈望提到的夜校。透过破旧的窗棂,她看见昏暗的油灯下,几十个工人正认真地跟着陈望认字。小柱子也在其中,粗糙的手指笨拙地握着铅笔,脸上却带着虔诚的光。
回程的马车上,林素云一首沉默着。她想起昨日在沙龙里,众人还在为"民主共和"争得面红耳赤;想起赵世清痛心疾首地批判着"民众的愚昧";想起自己当时还深以为然。
可现在,她忽然觉得,那些高高在上的议论,远不如夜校里那一盏昏黄的油灯来得真实。
马车驶过海河,对岸租界的霓虹初上。林素云轻轻抚摸着旗袍上精致的绣纹,第一次对这些华美的装饰产生了怀疑。
也许,活在当下并没有什么不好。只是,她的"当下",似乎应该换个样子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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