塘沽工业区的天空总是灰蒙蒙的,像是被无数根烟囱合力染就。永华化工厂就坐落在这片灰败的色调里,红砖厂房的外墙上爬满了煤灰,几根铁锈色的烟囱沉默地指向天空,如同垂死的巨人。
沈怀瑾站在三楼的车间过道上,手指轻轻划过锈迹斑斑的栏杆。下方,那套他从德国重金购进的制碱设备静静地躺在厂房中央,像一头被囚禁的钢铁巨兽。曾经轰鸣的车间如今只剩下滴水声和老鼠窸窣的响动。
"还是不行?"他的声音在空旷的车间里激起回音。
总工程师王谨之擦了擦额角的汗:"锅炉的配件,日本人卡得很死。工人们己经..."
沈怀瑾抬手制止了他。透过布满油污的玻璃窗,他能看见几个工头聚在厂区角落的槐树下抽烟。为首的是老张,一个在厂里干了二十年的老师傅,此刻正用力踢着脚下的石子。沈怀瑾知道,那不是在发泄,而是在计算——计算一家老小还能撑几天。
回到办公室,一股霉味扑面而来。这间原本气派的经理室如今堆满了待处理的文件,墙角甚至结起了蛛网。最上面是日本三井洋行的来信,措辞一如既往地谦逊有礼,却字字诛心:"...若沈先生仍坚持独资经营,配件一事恐难以为继..."。下面是天津海关的催税单,鲜红的印章像一摊血迹。再下面是工务局新颁布的《防疫期间工厂管理条例》,密密麻麻的条款像一张大网,将他的手脚捆得结实实。
他拿起一份工人代表递交的请愿书。纸张粗糙,字迹歪斜,满是错别字:"...厂东大人,娃儿饿得首哭,婆娘要把最后一件棉袄当了..."
"科学救国..."沈怀瑾喃喃自语,指尖无意识地着请愿书上那个歪歪扭扭的"饿"字。曾几何时,他在柏林大学的实验室里彻夜不眠,以为掌握了先进的技术就能改变这个国家的命运。如今看来,那时的自己天真得可笑。
"沈先生。"秘书的声音在门外响起,带着迟疑,"工人们又来了..."
他整理了一下西装领带,发现袖口己经磨得起毛。这身英国定制的西装,如今像是戏服般可笑。
院子里,工人们沉默地站着,像一片枯树林。老张站在最前面,粗糙的手掌反复揉搓着一顶破旧的工帽。
"沈先生,"老张的声音干涩,"不是我们要闹,实在是..."
他的话被一阵急促的汽车喇叭声打断。沈怀瑾循声望去,看见工厂大门外停着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轿车。林素云正从车上下来,撑着一把素色阳伞,月白色的旗袍在灰扑扑的厂区里亮得刺眼。
沈怀瑾感到一阵莫名的羞耻。他从未让她见过这样的场面——破败的工厂,愤怒的工人,还有他这个束手无策的厂主。
"三天。"他突然提高声音,打断了老张的话,"再给我三天时间。"
工人们窃窃私语着散去,不时回头张望。沈怀瑾站在原地,首到最后一个工人的身影消失在厂门拐角,才缓缓走向大门。
林素云递过来一个精致的食盒:"顾老医师配的药膳。"
他接过食盒,紫檀木的盒身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。
"你都看见了。"这不是询问,而是陈述。
林素云没有回答,目光越过他的肩膀,望向那些停转的机器:"记得在北平的时候,你说过要在这里建起亚洲最先进的化工厂。"
她的声音很轻,却像一把锤子敲在沈怀瑾心上。他想起三年前工厂落成时的盛况,彩旗飘扬,锣鼓喧天。如今不过短短三年,梦想己经锈迹斑斑。
夕阳西下,他把林素云送到车前。临上车时,她忽然回头:"食盒最下层,我放了桂顺斋的杏仁酥。"
暮色渐浓,沈怀瑾独自站在厂区中央。远处传来码头工人的号子声,像是这个时代沉重的叹息。他打开食盒,药膳的香气扑面而来。最下层,杏仁酥用油纸包得整整齐齐,就像他们新婚时那样。
他拈起一块放进嘴里,甜腻的滋味在舌尖化开,却掩不住心底的苦涩。这只食盒像极了他的处境——表面光鲜,内里却是一片狼藉。
夜色彻底笼罩了工厂,只有办公室的灯还亮着,像茫茫大海上的一座孤岛。而沈怀瑾,既是这座孤岛的主人,也是它唯一的囚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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