牌馆的卷闸门拉到一半，漏进些昏黄的夕阳，把满地烟蒂和瓜子壳照得像撒了层金粉。陈凡站在门口，裤脚还沾着废墟里的灰，手里攥着那支变形的钢笔，笔帽上的“凡”字硌得掌心生疼。
“进去啊，站着当门神？”老板叼着槟榔，坐在褪色的皮质沙发上，麻将机哗啦啦转着牌，他抬眼瞥了陈凡一下，眼神里带着点说不清的打量，“看你面生，第一次来？”
陈凡没应声，弯腰钻进卷闸门，水泥地上的黏痰和油渍差点让他滑倒。牌馆里烟雾缭绕，呛得他忍不住咳嗽——三年牢狱里戒了的烟瘾，好像被这股味儿勾得快要复发。他扶着墙角站稳，目光扫过牌桌旁的人，大多是些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，袖口卷得老高，露出手腕上的金链子，出牌时拍得桌子砰砰响。
“找陈老三？”斜对桌一个光头突然开口，嘴里的牙签喷出来半根，“刚走没多久，揣着个黑塑料袋，鬼鬼祟祟的，说去火车站。”
陈凡的心猛地一沉，快步走到老板身边：“他什么时候走的？说没说去南方哪个城市？”
老板吐出槟榔渣，用脚碾了碾：“今儿晌午头，揣着钱袋子乐得合不拢嘴，说要去海南晒太阳。”他顿了顿，突然笑出声，露出被槟榔染黑的牙，“临走前还跟我们吹，说‘陈凡那小子回来也别找我’，合着你们叔侄俩不对付？”
“不对付”三个字像针一样扎进陈凡耳朵里。他捏紧钢笔，指节泛白，笔身的金属棱角嵌进肉里，渗出血珠也没察觉。怎么会不对付？林溪出事后，爸妈急得中风躺床，是三叔每天提着油条豆浆来医院，守在病床前替他尽孝；他被判刑那天，是三叔在法庭外红着眼圈说“哥嫂我来照顾，你在里面好好改造”；就连入狱前最后一面，三叔还塞给他一沓皱巴巴的零钱，说“在里面别受欺负”。
可现在，这个人卷走了本该属于他的拆迁款，带着他爸妈的救命钱，跑了。
“他拿了多少？”陈凡的声音有点发飘，像是踩在棉花上。
“谁知道呢。”老板重新摸了颗槟榔塞进嘴，“只看见他从银行取了厚厚一沓，用报纸包着，估计不少于这个数。”他伸出三根手指，“听说你们家那片赔得不少，尤其是你家那老梧桐树，说是有年头了，额外补了笔古树费。”
老梧桐树。陈凡的眼前突然闪过林溪的笑脸——那年她穿着白裙子，坐在梧桐树下，手里举着刚摘的梧桐花，说“这花像小喇叭，能吹出风的声音”。他当时还笑她傻，现在才想起，那是她最后一次在他面前笑。
林溪是在去给他送稿的路上出的事。那天他正在家赶稿，她抱着他的诗稿跑过马路，一辆失控的货车冲过来，她被撞得飞起来，怀里的稿子撒了一地，被车轮碾得粉碎。他赶到医院时，她己经没了气息，手指还保持着攥着稿纸的姿势。
从那以后，三叔就成了家里的顶梁柱。陈凡看着老板手里的三根手指，突然觉得天旋地转——三十万？足够支付爸妈后续的康复费用，足够他重新租个房子，甚至足够他把那本沾了血的诗集出版……可现在，什么都没了。
“他还说啥了？”陈凡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木头。
“没了吧……”老板摸着下巴想了想，突然一拍大腿，“哦对！他说‘那房子本来就该是我的’，还说你爸妈早就把继承权转给他了，有什么文书在律师那儿。”
继承权？陈凡猛地抬头，眼里的红血丝像蛛网一样蔓延开来。爸妈中风后说话含糊不清，怎么可能签这种文书？肯定是三叔伪造的！他想起入狱前那阵子，三叔总拿着些文件让爸妈按手印，说是什么“街道办的登记表”，当时他只顾着伤心林溪的事，根本没在意……
“操！”陈凡低骂一声，转身就往外冲，钢笔在裤兜里硌得更疼了，像是在提醒他有多蠢。
卷闸门被他撞得哐当响，夕阳正好落在他脚边，把影子拉得老长，投在刚拆了一半的废墟上。断墙上“拆”字的红漆被雨水泡得发乌，像块没擦干净的血渍。他想起林溪曾在这面墙上画过他俩的画像，她画他举着钢笔傻笑，画自己扎着马尾辫，现在只剩下斑驳的墙皮，连一点颜料的痕迹都没留下。
“陈凡？”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从废墟深处传来。
陈凡猛地回头，看见邻居家的小丫头抱着个旧布娃娃，站在他家老屋的地基上。那丫头以前总缠着林溪，喊她“溪溪姐”。
“丫丫？你怎么在这儿？”
丫丫吸了吸鼻子，眼圈红红的：“我看见三叔爷中午来这儿，在你家地板下挖了个洞，把个铁盒子塞进去了。”她指了指脚下的碎砖，“就在那儿，他说‘藏这儿，陈凡那傻子肯定找不着’。”
陈凡的心猛地一跳，立刻蹲下身，用钢笔撬开碎砖。钢笔尖崩出个豁口，他也顾不上，手指被碎玻璃划得鲜血首流，终于摸到一块冰凉的金属——是个锈迹斑斑的铁盒子，上着锁。
他捡起块石头砸开锁，里面滚出一沓文件和几张照片。最上面是张黑白照，年轻的三叔搂着个陌生女人，笑得一脸得意，照片背面写着“1998.5.20”。陈凡的手抖起来——这日期，正是林溪出事的前一天。
下面是张病历单，写着“林溪，急性白血病”，诊断日期是出事前三个月。陈凡的脑子“嗡”的一声，像被重锤砸中——林溪不是意外？她知道自己快死了，才故意……
再往下翻，是份保险单，受益人是陈凡，投保人却是三叔。还有张纸条，是林溪的字迹，歪歪扭扭写着：“凡哥，别恨三叔，他是想帮我凑医药费……”
夕阳彻底沉下去，废墟被暮色吞掉，陈凡抱着铁盒子坐在地上，晚风掀起他的衣角，像面破败的旗子。钢笔硌在腰后，疼得很真切，可他觉得心里更疼，像是被人用钝刀子割，一下一下，慢得让人发疯。
远处传来牌馆老板的吆喝声：“陈老三跑了？那他欠的赌债谁还？”
陈凡没动，只是把脸埋在膝盖里。他好像终于明白，三叔为什么卷款跑路，为什么说“房子本该是他的”。那些他以为的接济，或许藏着他不知道的苦衷；那些他以为的背叛，背后可能裹着一层又一层的无奈。
铁盒子里的照片被风吹得哗哗响，年轻的三叔笑得那么开心，一点也不像个会卷款跑路的人。陈凡拿起那张白血病诊断单，指尖抚过“林溪”两个字，突然想起她最后一次见他时，脸色苍白得像纸，却还笑着说“你的诗写得真好，我最喜欢那句‘夕阳把影子拉长，像我们没说完的话’”。
原来，没说完的话，还有这么多。
夜色渐浓，废墟里的虫鸣渐渐响起来，陈凡慢慢站起身，把铁盒子抱在怀里。钢笔虽然崩了口，他还是小心翼翼地揣回裤兜——那是林溪留给他唯一的念想，现在又多了这个铁盒子，装着她没说出口的秘密。
他得去找三叔。不是为了要钱，是想问清楚，林溪最后到底疼不疼；是想告诉他，那张保险单，他不要了；是想把这盒秘密还给它该在的地方。
月光爬上断墙，把陈凡的影子又拉得很长，这次不再像个被遗弃的惊叹号，倒像个拖着尾巴的省略号——后面还有很多故事，等着被写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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