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凡的抹布擦过油腻的桌面，眼角却瞟着靠窗的二号桌。张涛的皮鞋还在那里——深棕色的牛津鞋，鞋头蹭掉了点皮，不算新，但擦得还算亮。只是此刻，那双鞋的鞋跟和鞋边，沾着几块显眼的黄泥土，像不小心溅上去的补丁。
这泥土不对劲。
陈凡弯腰收拾张涛留下的空碗，手指不经意地碰了下椅腿。后厨堆着的土豆沾的是黑褐色的园土，门口小路是青灰色的水泥地，而张涛鞋上的土，是那种掺着细沙的明黄色——他昨天倒垃圾时见过，就在街尾赵家开发的“滨江壹号”工地门口，那里刚挖了地基，出的泥土就是这颜色，还混着碎木屑，是工地上拆旧木架时散落的。
张涛今天没点阳春面，只叫了杯白开水，坐了不到十分钟。进来时脚步匆匆，皮鞋在门口的蹭鞋垫上只擦了两下，像是急着离开，又像是故意留下点什么。
陈凡首起身，抹布在围裙上擦了擦，目光落在桌面。刚才张涛手肘压着的地方，留着个浅浅的长方形压痕，边缘还带着点信封的毛边——和昨天那个包工头留下的信封大小刚好对上。十叠钞票的厚度，压在松木桌上，确实会留下这样的印子。
“滨江壹号”的工地最近不太平。前几天陈凡送外卖路过，看见围了群戴安全帽的工人，举着“欠薪”的牌子，吵着要见开发商。赵家的公子赵磊被堵在项目部，脸涨得通红，嘴里喊着“钱马上到”，却没拿出半分实在的东西。
张涛这双沾着工地泥土的鞋，和桌上的信封压痕，像两块拼图，突然在陈凡脑子里拼出个轮廓。
他端着空碗往后厨走，路过门口时，瞥见张涛正站在街对面的公交站牌下打电话，手指在手机屏幕上点着什么，眉头皱得很紧。风掀起他的风衣下摆，露出里面黑色的衬衫——陈凡突然想起，昨天那个包工头穿的也是同款衬衫，只是颜色换成了蓝色，袖口别着的金属扣子，和张涛衬衫上的一模一样。
后厨的水龙头滴滴答答漏水，陈凡接了碗水，手指划过碗沿。他想起上周日，赵磊来店里吃面，手机响个不停，他瞥到一眼来电显示：“张助理”。当时赵磊没接，只回了条消息，嘴角撇着，像是不耐烦。
“张助理……”陈凡对着空碗喃喃自语。这么说来，张涛是赵家的人？那昨天的信封，是给包工头的“封口费”？可为什么只收了一半？
正想着，门口的风铃响了，进来个穿校服的小姑娘，是隔壁文具店的囡囡。“凡哥，给我来碗馄饨。”她把书包往桌上一放，书包上挂着的钥匙扣晃了晃——那是“滨江壹号”的楼盘模型挂件，赵磊上周搞活动时送的，说是“业主专属”。
“今天怎么这么晚放学？”陈凡往锅里下馄饨，热气模糊了眼镜片。
“被老师留了，”囡囡噘着嘴，“说我们班有人往工地扔石头，砸到工人了。其实就是觉得他们晚上施工太吵，想让他们停一会儿……”
陈凡的手顿了顿。晚上施工？他想起前几天半夜收摊，确实听见工地那边有机器响，吵得附近居民首骂。
“扔石头的人找到了吗？”
“没，老师让我们互相指认，”囡囡舀了勺醋，“不过我看到张叔叔昨天晚上在工地门口站了好久，就是那个总来吃面的张叔叔，他好像在打电话，说什么‘处理干净’‘别留尾巴’……”
陈凡的心跳突然快了半拍。他端着馄饨放到囡囡面前，指尖有点麻。
这时，街对面传来一阵喧哗，陈凡探出头，看见几个穿制服的人走进“滨江壹号”工地，手里拿着文件袋。张涛站在工地门口，正和他们说着什么，脸色发白，手紧紧攥着手机，指节都泛白了。
囡囡也凑过来看热闹：“是住建局的人！上周李阿姨投诉他们违规夜间施工，说影响休息，原来真的来人查了呀！”
陈凡的目光又落回二号桌的地面——那里有块被踩扁的烟蒂，烟盒是“黄鹤楼”，和张涛昨天掏出来的那盒一模一样。他突然想起张涛鞋边的碎木屑，昨天工地上拆的旧木架，正是用来支撑夜间施工照明设备的。
原来那半信封的钱，不是给包工头的“欠薪”，是让他们别声张夜间施工的事？可张涛只收了一半，是觉得钱太多，还是……
陈凡拿起抹布，重新擦起二号桌，这次擦得格外用力，想把那个信封压痕擦掉，却发现木头的纹路里，早就渗进了淡淡的印子，像长在了里面。
囡囡吃完馄饨，背起书包往外走：“凡哥，明天见！对了，刚才听住建局的人说，要查工地的泥土样本，说有人举报夜间施工破坏了周边土壤……”
陈凡点点头，看着囡囡的背影消失在街角。阳光照在桌面上，那个淡淡的信封压痕在光线下清晰可见，像个没说出口的秘密。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，沾着后厨的黑泥，和张涛那双沾着黄泥土的皮鞋，像是两个世界的印记。
突然，手机响了，是社区的王阿姨：“小凡啊，刚才住建局来问，说你们店对面工地夜间施工，你听见什么动静了吗？如实说就行，不用怕……”
陈凡握着手机，看向街对面。张涛还在和工作人员争执，手舞足蹈的，侧脸绷得很紧。风吹过工地的围挡，发出“哗啦”的响声，像谁在背后叹气。
他深吸一口气，对着手机说：“王阿姨，我确实听见了，不止一天……”
挂了电话，陈凡拿起扫帚，开始打扫地面。扫帚划过张涛刚才站过的地方，扫起几片黄泥土，混着后厨的黑泥，在簸箕里堆成一小堆。就像那些藏不住的事，不管用多少信封遮掩，终究会被扫进阳光里。
他抬头时，看见张涛正往店里看，眼神撞在一起，张涛的脸瞬间涨红，转身就往工地里面走，皮鞋踩在地上，留下一串带着泥土的脚印，歪歪扭扭的，像在逃跑。
陈凡低下头，继续扫地。扫帚尖碰到一块碎木屑，是从张涛鞋上掉下来的，他捡起来扔进簸箕——明天倒垃圾时，要记得分去可回收的那栏，就像把真相归到该去的地方。
后厨的水龙头还在滴水，一滴，两滴，落在不锈钢池里，发出清脆的响声，像在数着什么。陈凡想，有些事，就像这滴水，藏不住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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