凌晨的薄雾像掺了沙的水，糊在脸上又冷又涩。陈凡扶着三叔，踩着满地碎石往工厂深处走，锈铁门“吱呀”的呻吟还在身后回荡，铁头的烟头在雾里亮了一下，随即被他碾在鞋底。
仓库里弥漫着机油和铁锈的味道，比饭馆的油烟味更呛人。陈凡摸出火柴划亮，火苗窜起的瞬间，映出满墙的蛛网和堆到屋顶的机床零件，那些生了锈的齿轮像一只只圆睁的眼睛，沉默地盯着来人。三叔被烟呛得咳了两声，伸手扶住旁边一台钻床，金属表面的锈粉沾了他满手。
“这地方以前是造农机的，”铁头的声音从阴影里钻出来，他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进来，手里拎着个铁皮桶，“十年前倒闭了，除了拾荒的，没人来。”他把桶往地上一放，里面滚出两个搪瓷碗和一瓶煤油，“晚上冷，烧点煤油取暖，省着点用。”
陈凡谢过他，蹲下身翻看那床破棉被，被面补丁摞着补丁，棉花从破洞里钻出来，像团乱蓬蓬的白草。他把棉被往三叔怀里塞了塞，自己则走到仓库最深处，借着火柴的光打量那台最旧的立式车床。齿轮咬合的缝隙深得能塞进拳头，他掏出那支钢笔，拧开笔帽，把藏在笔杆里的纸卷抽出来，小心折成小块，塞进齿轮缝，再用锈粉盖住——这是林溪留给他的最后证据，赵天昊挪用公款的流水记录，字迹小得像蚂蚁，却比仓库里所有的铁都重。
“当年我在号子里，老王给我寄过半年的肥皂，”三叔突然开口，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，“他总说，人活着，得干净点。可我……”他没再说下去，只是望着仓库门口，薄雾从门缝里挤进来，在地上铺成一片模糊的白。
陈凡摸出那半块面包，掰了小半递过去。面包硬得像石块，三叔却嚼得很慢，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。“林溪她爸是我老同学，”三叔突然说，“当年她爸举报赵家，被他们开车撞断了腿，没多久就没了。林溪总说要查清楚，我拦着她，说斗不过……”他抹了把脸，指缝里全是锈色，“要是我当初没拦着，她是不是就……”
“王叔说过，活着才能说别的。”陈凡把自己那半块面包也递过去，“您得撑着，林溪的事，咱们一起弄清楚。”
三叔没接面包，只是望着那扇锈铁门。晨光慢慢爬进仓库，照在门轴处厚厚的铁锈上，泛着死气沉沉的褐红色。远处的警笛声就是这时钻进来的，起初很模糊，像蚊子哼，渐渐变得尖锐，却在靠近工厂的路口拐了弯，往相反的方向去了。
铁头“嗤”了一声，把刚点燃的烟扔在地上用脚碾：“不用听，是赵家的人报的假警，把条子引开罢了。”他走到仓库角落，掀开一块松动的水泥板，下面露出个黑黢黢的洞口，“这是以前的防空洞，通到三公里外的玉米地，真被堵了就从这走。”
陈凡探头往洞里看，一股潮湿的霉味扑面而来，深不见底。他想起老王被按在地上的样子，想起饭馆墙上的红漆，突然攥紧了拳头，指节抵在满是锈迹的机床外壳上，硌得生疼。
“铁头哥，”陈凡的声音在空旷的仓库里显得有些闷，“赵家的钢材生意，是不是有问题？”
铁头正往煤油炉里添油，闻言动作顿了顿，火苗“噗”地窜高，映亮他脸上的疤：“你想干什么？”
“老王被打，林溪出事，都跟他们脱不了干系。”陈凡盯着跳动的火苗，“躲着没用，他们迟早会找到这儿。”
三叔突然咳嗽起来，咳得首不起腰。陈凡赶紧过去拍他后背，却被他一把推开。“你想硬碰硬？”三叔的眼睛红了，“就凭我们两个？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，一个刚出社会的毛头小子？”
“不是还有铁头哥，还有……可能被赵家逼过的人。”陈凡的目光扫过仓库里的机床，那些锈迹斑斑的钢铁，曾经也是能锻造出锋利刀具的，“王叔说铁头哥当年是因为替兄弟顶罪才进去的，我想，您懂什么是该扛的，什么是不该忍的。”
铁头往炉子里扔了块煤，煤块“滋啦”一声冒出白烟。他沉默了半晌，突然起身走到铁门边，从门缝往外看了看，回头时，脸上的疤在火光里一跳一跳：“赵家的钢材厂，上个月刚出过事，一批钢筋用在学校楼里，浇完混凝土才发现强度不够，他们把检测员的报告换了，这事压下去了。”
陈凡的心猛地一跳：“有证据吗？”
“我有个兄弟在质检站当临时工，偷偷留了份备份。”铁头从口袋里摸出个皱巴巴的烟盒，里面倒出个U盘，“本来想卖钱的，现在看来，不如做点正经事。”他把U盘扔给陈凡，“这玩意儿比你的钢笔管用，但也更招命。”
陈凡接住U盘，冰凉的塑料壳在掌心发烫。仓库外的薄雾渐渐散了，阳光透过布满灰尘的窗户照进来，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斑。远处又传来汽车引擎的声音，这次很近，似乎就在工厂门口停下了。
铁头瞬间吹灭了煤油炉，三叔也猛地攥住陈凡的胳膊。陈凡把U盘塞进齿轮缝，和那卷纸挤在一起，然后缓缓站起身，看向锈迹斑斑的铁门——门外的喘息声，越来越近了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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