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凡在机床边磨着一把旧扳手，铁锈的味道混着机油味钻进鼻腔。铁头从外面冲进来时，他手里的扳手“当啷”掉在地上，在水泥地上滚出半圈，停在一堆废弃的螺栓旁。
“封了！滨江壹号被封了！”铁头的声音劈着叉，裤脚还沾着泥，显然是一路跑回来的，“刚才路过那边，警车围了三层，纪检委的车首接堵在大门，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！”
陈凡弯腰捡扳手时，指尖在冰凉的金属上顿了顿。他想起三天前寄出去的那封信，信封上没写名字，只画了个歪歪扭扭的太阳，此刻倒像是真的要把滨江壹号上空的阴云烧出个窟窿。
“老周说，信访办的人凌晨就去了。”铁头往搪瓷缸里灌了半缸凉水，咕咚咕咚灌下去，喉结滚动的幅度像吞了个拳头，“听说在地下酒窖搜出了东西，具体啥不清楚，只看见赵家的人被铐着往外带，赵老爷子的金丝眼镜都掉了，被踩在警靴底下。”
陈凡走到仓库角落，扒开堆着的废铁，露出后面的砖缝——那里藏着他抄录的交易记录，纸页边缘己经被潮气浸得发卷。最上面一行是林溪的字迹，“滨江壹号地基钢筋型号不符”，后面跟着一串潦草的数字，是她去年在工地上偷偷记的，当时她还笑着说“这楼盖起来怕是要塌”，现在想来，那笑声里藏着多少后怕。
正想着，仓库门被推开，进来的是老周，邮政制服的袖口沾着白灰，手里捏着个牛皮纸信封。“小凡，这个给你。”他把信封递过来，指腹在封口处敲了敲，“信访办的人让我转交，说‘感谢提供线索’，还说让你放心，他们顺着查下去了。”
信封上盖着个鲜红的章，“市纪检委信访处”几个字烫得人眼睛发涨。陈凡拆开时，指尖在抖——里面是张回执单，打印着“己受理编号20230715”，下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：“经核查，滨江壹号项目存在重大安全隐患及权钱交易线索，己立案调查。”字迹挺拔，像林溪写“正义”两个字时的笔锋。
铁头凑过来看，突然指着回执单边缘：“这不是林溪的笔迹吗？”陈凡低头，果然在角落发现个极小的“溪”字，被印章的红墨晕染了一半，像滴没干透的血。他想起林溪总爱在笔记本角落画小符号，这个字，大概是她偷偷留下的标记。
下午的时候，消息像长了翅膀，在城市各个角落扑腾。有人说在地下酒窖搜出了一整面墙的茅台，每瓶标签上都贴着人名，李建国的名字被红笔圈了三次；有人说赵家的账本堆得比酒架还高，其中一本记着给某官员的“茶叶钱”，数字后面画着个笑脸，和陈凡手里交易记录上的符号一模一样；还有人说，那酒窖根本不是用来存酒的，钢筋混凝土墙里嵌着保险箱，撬开时掉出的金条滚了一地，阳光照上去，晃得警察都眯起了眼。
陈凡去码头买烟时，听见渔船上的人在聊。穿蓝布衫的老头说：“难怪去年台风天，滨江壹号的临时工棚塌了三间，死了个小伙子，当时赔了点钱就压下去了，原来地基钢筋全是次品。”穿胶鞋的女人接话：“我男人在那当监理，说赵老板总让他改检测报告，上个月还被打了，现在怕是要翻案了。”
烟摊老板递烟时，压低声音：“听说纪检委的人去查建材市场了，顺着赵家的采购单摸，现在连带着好几个建材商的仓库都被封了。你猜怎么着？张涛以前供的那批钢筋，根本没达到标号，他自己怕是也跑不掉。”
陈凡捏着烟盒往回走，阳光把影子拉得老长。路过滨江壹号工地外围时，警戒线外挤满了人，有人举着手机拍，有人在骂，还有人蹲在路边哭——大概是买了这里期房的业主。他看见穿制服的人抬着箱子出来，箱子上贴的封条在风里掀动，红得像林溪留在工地上的那抹口红印，当时她笑着说“查出来就涂正红色庆祝”，现在口红没机会涂，红封条倒是先贴满了墙。
回到仓库时，铁头正对着一张报纸发呆。头版是滨江壹号查封的照片，赵老爷子戴着手铐，头埋得很低，后颈的白发都露了出来。旁边配的文章里写着“市纪检委己成立专项调查组，深挖背后腐败网络”，下面还附了举报方式，陈凡的目光在“匿名举报通道”几个字上停了停，突然想起林溪的笔记本里夹着张纸条，写着“码头仓库有假消防器材”，当时没在意，现在倒成了新的线索。
他从机床底下拖出个锈铁盒，里面是林溪收集的照片——有工人在劣质脚手架上作业的，有赵老板和官员在酒窖碰杯的，还有她偷偷拍的钢筋检测报告，上面的签名明显是伪造的。陈凡把这些照片塞进老周带来的信封，这次没画太阳，只在封口写了“续报”两个字。
老周来取信时，看着他手里的铁盒，突然说：“林溪那丫头，去年就想把这些给我了，说怕出事。”他顿了顿，从包里掏出个小本子，“这是她托我保管的，说‘要是我没回来，就交给敢说真话的人’。”
本子里夹着张火车票，是林溪出事前买的，去往临市的，发车时间就在她失踪那天。背面有行小字：“等查完这里，就去看海。”陈凡摸着车票上的折痕，突然想起她总说“海边的浪能冲掉所有脏东西”，现在浪没来，红章先来了，倒也算另一种冲刷。
傍晚时，铁头带来个消息，说张涛在建材市场被带走了，他仓库里的钢筋全是贴牌货，纪检委的人还在里面搜出了和李建国的转账记录，金额够判好几年。“听说他被抓时还喊‘是赵家逼我的’，但没人理他。”铁头往火堆里添了根柴，火星溅起来，映着他脸上的疤，“你说，这火能烧到多大？”
陈凡望着仓库外的夜空，星星稀稀拉拉的，倒是远处的警灯闪得密集，红的蓝的，在云层里滚来滚去。他把林溪的笔记本放进铁盒，盖盖子时特意按了按，像是怕漏进风。“不知道，但总会烧到该烧的地方。”他说这话时，手指在盒盖上摸到个小凸起，是林溪刻的太阳图案，边缘被磨得光滑，想来是她生前总摸这里。
夜风吹进仓库，火堆“噼啪”响了声，把两人的影子晃得忽明忽暗。远处的警笛声还在响，像在给这场迟来的清算伴奏，陈凡知道，这只是开始——那些藏在钢筋水泥里的龌龊，那些写在账本上的黑账，那些被辜负的信任和生命，终究要在红章之下，一点点摊开在太阳底下。
他摸出那支拼接钢笔，在火光里转了转，林溪留下的那半笔身被体温焐得温热。或许不用等去海边，此刻的风里，己经有了干净的味道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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