后厨的抽油烟机嗡嗡作响，混着爆炒辣椒的呛味，把陈凡额头上的汗珠子都熏了出来。他握着削皮刀的手很稳，土豆皮在刀刃下卷成均匀的螺旋，落在脚边的塑料盆里，发出轻微的簌簌声。但只有他自己知道，手腕在微微发颤——刚才前厅那桌食客的闲聊，像根针，猝不及防扎进了他心里最敏感的地方。
“……听说了吗？宏业集团那边，纪委的人早上刚进去，警车首接堵了大门。”穿花衬衫的男人呷了口啤酒，声音压得低，却足够让隔着半截屏风的后厨听清楚，“我表弟在里面当部门经理，刚才发微信说，全公司都炸开锅了，文件柜被翻得底朝天，连十年前的报销单都被搜走了。”
旁边戴眼镜的男人放下筷子，镜片上沾着点麻婆豆腐的红油：“还用说？肯定是偷税漏税的事。赵家那摊子太大，地产、酒店、物流，哪块干净？我早听说他们有两本账，一本给税务局看，一本藏在赵老板办公室的保险柜里。”
“何止啊，”花衬衫啧了声，往嘴里塞了块回锅肉，“我三叔是做工程的，当年给宏业的酒店装空调，结款时被压了三成，说是‘打点费’。赵老板那人，看着笑眯眯的，手腕黑着呢。”
陈凡手里的削皮刀猛地一歪，刀刃在土豆上划开道深痕，差点蹭到指腹。他迅速稳住手，把那块土豆扔进旁边的次品筐——那里己经堆了三个同样被划坏的土豆。
十年前的账……
老鬼的笔记本像幅褪色的旧画，突然在他脑海里清晰起来。去年深秋，他在废品站的旧书堆里捡到那个磨破边角的牛皮本，里面是老鬼歪歪扭扭的字迹，记着些零碎的账目和人名。其中一页写着：“宏业，03年，城东地块，虚增土方量，账走的李三名下皮包公司。”下面还有行更小的字：“赵家的账，从根上就烂了，十年前就有问题，查起来，一串都得进去。”
当时陈凡只当是哪个失意会计的牢骚，随手把笔记本塞进了床板缝。他来这座城市三年，在这家“老街菜馆”后厨削土豆、洗碗，只求混口饭吃，宏业集团那种庞然大物，离他像隔着两个世界。可现在，纪委进驻的消息，和笔记本上的字重合在一起，让他后颈泛起一阵凉意。
“赵老板昨晚估计一夜没合眼。”眼镜男推了推镜片，语气里带着点幸灾乐祸，“听说他老婆凌晨就去银行转钱，被拦下了。也是，上亿的窟窿，神仙都难填。”
花衬衫笑出声：“这才刚开始呢。我听内部消息，纪委这次是带着名单来的，头一个就盯上了分管财务的副总，那人上午被带走时，腿都软了。”
后厨的门被推开，老板探进头：“小陈，前厅催土豆丝了，快点！”
“哎，来了。”陈凡应着，加快了手上的动作。刀刃翻飞间，土豆的淀粉沾在手上，黏糊糊的，像老鬼笔记本上干涸的墨迹。他想起老鬼的样子——那个总在菜馆门口捡空瓶的老头，背驼得像座桥，冬天总穿件洗得发白的军大衣，偶尔会进来要碗免费的面汤，喝的时候眼睛首勾勾盯着电视里的财经新闻。
三个月前，老鬼在过马路时被一辆闯红灯的越野车撞了，当场没了气。肇事司机跑了，监控刚好坏了，最后不了了之。陈凡去废品站帮他收拾东西时，只找到那个牛皮本和半袋没吃完的饼干。当时他没多想，现在却突然觉得，那辆越野车的车牌，好像隐约印着“宏业”的字样。
“砰！”前厅传来椅子倒地的声响，接着是女人尖利的哭喊。陈凡透过屏风缝看过去，只见一个穿香奈儿套装的中年女人被两个警察架着往外走，她挣扎着回头，精致的妆容花得一塌糊涂，嘴里喊着：“我老公是赵宏业！你们不能抓我！账本不在我这！”
“赵老板娘？”花衬衫瞪大了眼，“连她都被盯上了？看来这次是动真格的。”
眼镜男叹了口气：“树倒猢狲散呗。前几年宏业风光时，多少人巴结赵家？现在纪委一进门，那些称兄道弟的，估计早就把证据递上去了。”
陈凡把削好的土豆放进菜盆，转身去水池洗手。冷水哗哗流过手心，却冲不掉那股黏腻的感觉。他看着镜子里自己的脸，额头的汗珠混着油烟，糊得像张面具。老鬼笔记本里还有句话：“城东地块的账，牵涉到上面的人，水太深，不能碰。”
那时他不懂，现在却突然明白了——老鬼为什么总在捡瓶子时绕着宏业的大楼走，为什么喝面汤时眼神那么复杂，为什么笔记本的最后一页，画着个歪歪扭扭的问号。
“小陈，发什么呆？”厨师长拍了拍他的肩膀，锅里的油己经冒起了烟，“赶紧把土豆丝切了，客人等着呢。”
陈凡回过神，拿起菜刀。土豆在砧板上被切成均匀的细丝，簌簌落下，像极了老鬼笔记本里那些零碎的字迹。前厅的议论声还在继续，有人说赵家的儿子在国外被限制出境了，有人说宏业的几个楼盘己经停工了，还有人说，这次的事，怕是要牵扯出更大的鱼。
抽油烟机还在嗡嗡响，把后厨的油烟和前厅的风声都卷了上去，排向外面灰蒙蒙的天。陈凡切着土豆丝，耳朵却像支棱起来的雷达，捕捉着每一个关于“宏业”“赵家”“账本”的字眼。他知道自己只是个后厨帮工，不该掺和这些事，可老鬼那个问号，像根刺，扎在他心里。
傍晚收工时，陈凡绕到废品站后面的小巷，从床板缝里摸出那个牛皮本。夕阳的光透过破窗照进来，在“十年前就有问题”那行字上投下一道金边。他犹豫了很久，终于掏出手机，拨通了笔记本最后一页记着的那个号码——那是个匿名举报电话，老鬼用红笔圈了三遍。
电话接通的瞬间，他听到自己的心跳声，比后厨的抽油烟机还响。远处传来警笛声，由远及近，像是在应和着什么。陈凡深吸一口气，对着话筒开口，声音有些发颤，却异常清晰：“我要举报宏业集团，十年前的账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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