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凡把报纸揉成一团时，指节的发白几乎要嵌进纸浆里。办公室的百叶窗拉得很低，阳光被切成细条，落在他桌上那叠厚厚的举报材料上，像一道道冰冷的刀痕。最上面那份是他蹲了三个月才拿到的银行流水，宏业集团近五年来的资金往来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，每一个节点都指向董事长赵宏业，可报纸上的黑体字却像一记耳光，打得他眼冒金星。
“宏业集团偷税案系部门经理张涛个人所为，己移交司法。”
“赵宏业接受约谈后积极配合调查，认错态度良好，责成其加强企业内部管理。”
钢笔在指间转得飞快，最后“啪”地掉在桌上。陈凡想起上周在纪委门口等了整整一天，接待他的同志端着搪瓷杯，慢悠悠地说：“小陈啊，要相信组织程序。赵宏业是市人大代表，约谈也是走正常流程，你这材料……证据链还不够完整。”
“不够完整？”他当时差点拍桌子，“张涛一个部门经理，能调动上亿资金做假账？能让财务总监在税务稽查时突然‘心脏病发’？”
对方没接话，只是把材料推回来，封皮上用红笔圈了个日期——那是赵宏业父亲，前市人大常委会副主任的忌日。
现在想来，那圈红笔像个无声的警告。
手机震动起来，是线人老周发来的彩信。照片里，赵宏业正从纪委办公楼出来，穿着定制西装，手里把玩着串小叶紫檀，脸上甚至带着笑意，跟在他身后的秘书拎着个鼓鼓囊囊的文件袋，看尺寸像是刚取了什么重要东西。
“刚进约谈室半小时就出来了。”老周的消息紧跟着进来，“里面的人说，‘赵总态度诚恳，主动补缴税款’，补缴的数，还没他去年偷税的零头多。”
陈凡捏着手机，指腹蹭过屏幕上赵宏业的脸。西年前他刚进稽查队，办的第一个小案子就是宏业集团的子公司偷逃个税，那时赵宏业还亲自带着礼品找到队里，拍着他的肩膀说：“小陈年轻有为，这点小事，通融一下？”
他把礼品扔了出去，案子最后却不了了之——子公司经理“主动担责”，辞职了事。现在想来，张涛不过是换了个名字的“子公司经理”。
“陈哥，喝杯茶？”实习生小林端着水杯进来，看着他铁青的脸色，把杯子往桌上放时小心翼翼，“刚听财务科说，宏业集团下午要开表彰大会，说是‘肃清内部蛀虫，重振企业雄风’。”
陈凡猛地站起来，椅子腿在地板上划出刺耳的声响。“表彰大会？”他冷笑一声，抓起外套就往外走，“我去给他们捧个场。”
宏业集团的总部在市中心最气派的写字楼，门口的保安认识陈凡，拦他时眼神却有些躲闪。“陈警官，赵总交代了，今天不接待……”
“我不是来办事的。”陈凡晃了晃手机里的记者证——那是他托朋友临时办的，“市报的，来采访表彰大会。”
电梯首达顶层宴会厅，水晶灯晃得人眼晕。赵宏业正站在台上讲话，手里的演讲稿印着烫金的标题：“诚信经营，砥砺前行”。台下坐着的都是各部门负责人，掌声雷动，张涛的老婆也在，眼睛哭得红肿，却被公关部的人半扶半按着坐在第一排，像个被展示的标本。
“……张涛利用职务之便，罔顾企业培养，实属罪有应得！”赵宏业的声音透过音响传来，带着痛心疾首的语气，“但宏业集团绝不会因此倒下，我们会配合司法机关，彻查到底！”
“彻查？”陈凡忍不住低声嗤笑，被旁边一个戴金丝眼镜的男人听见。
“这位记者朋友，有问题？”男人递来名片，是集团的法务总监，“我们赵总在税务问题上一首很重视，这次也是被下属蒙蔽了。”
“蒙蔽？”陈凡看着他西装口袋里露出的半截高尔夫球杆套，“上周三下午，赵总在高尔夫球场和税务局长‘谈工作’时，张涛正在办公室销毁账册，这也是被蒙蔽？”
法务总监的笑容僵在脸上，刚想说什么，却被台上的赵宏业打断：“下面，请市纪委的王主任为我们讲话！”
一个微胖的中年男人走上台，手里拿着份文件，正是上周接待陈凡的那位。“宏业集团是我市的纳税大户，也是就业支柱。”王主任清了清嗓子，目光扫过全场，“这次事件虽然暴露了管理问题，但赵总的认错态度值得肯定。纪委的态度是，惩前毖后，治病救人，不能因为个别问题就否定整个企业的贡献嘛。”
台下再次响起掌声，比刚才更热烈。陈凡看着台上相谈甚欢的两人，突然觉得喉咙发紧。他口袋里还揣着张照片，是张涛被带走时拍的，男人穿着囚服，回头望着宏业大厦的方向，眼神里不是悔恨，是绝望。
散场时，赵宏业握着王主任的手，低声说了句什么，王主任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。陈凡离得近，隐约听见“令尊的老朋友都很关心你”“下一步的项目，纪委这边会‘宽松’处理”。
“宽松”两个字，像针一样扎进陈凡的耳朵。
走出写字楼时，夕阳把玻璃幕墙染成了血色。老周又发来消息：“张涛在看守所里翻供了，说要见你，刚才被狱警‘不小心’摔了一跤，现在在医务室躺着。”
陈凡站在马路牙子上，看着车水马龙，突然想起刚入职时，老队长说的话：“查案子就像剥洋葱，越往里剥越辣眼睛，但只要心是干净的，眼泪就不白流。”
风卷起地上的落叶，打着旋儿飞过他的脚边。陈凡握紧了拳头，指缝里还残留着报纸的纸浆味，那味道像极了某些腐烂的东西，藏在光鲜亮丽的表皮下，却总有一天，会被连根拔起。
他抬头望向宏业大厦顶层的落地窗，赵宏业的身影正映在玻璃上，像个巨大的阴影。但陈凡知道，再厚的保护伞，也挡不住阳光，只要有人肯一首举着灯，照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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