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6年皖北的冬夜,冷得能听见窗棂冻裂的轻响。晓芸家的土坯房里,煤油灯昏黄的光摇摇晃晃,把墙上糊的旧报纸照得发黄发脆,报纸上“农业学大寨”的字迹,边角都卷了翘。娘躺在里屋的土炕上,呼吸轻得像蛛丝,每喘一口气,胸口都跟着微弱起伏,喉咙里还时不时发出“嗬嗬”的痰响。
晓芸坐在炕边的小板凳上,怀里抱着娘白天托付的蓝布包,手指反复着包角的针脚——那是娘年轻时缝的,针脚细密得像鱼鳞。布包里的半匹蓝花布露出来一角,蓝底上的白花在昏光里轻轻晃,像娘以前在田埂上种的豌豆花,好看得让人心酸。
“芸儿……灯花……”娘突然开口,声音细得像蚊子叫,手指微微抬了抬,指向煤油灯。
晓芸赶紧凑过去,看见灯芯上结了个黄豆大的灯花,昏黄的光一下子暗了不少。她摸出针,小心翼翼地挑掉灯花,火苗“噗”地一下跳起来,把娘的脸照得亮了些。娘的脸蜡黄得像旧纸,嘴唇干裂起皮,眼窝陷下去,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。
“娘,亮了,您再歇会儿。”晓芸把针放回针线笸箩,握住娘的手——手凉得像冰,指节因为常年缝布,磨出的厚茧还在,却没了以前的力气。
娘摇了摇头,另一只手摸索着抓住蓝布包,颤巍巍地往晓芸怀里塞:“布……给你……缝件袄……冬天冷……”
“我不缝,娘,我要您好好的,等您好了,您给我缝。”晓芸把布包推回去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,却不敢掉——娘见不得她哭。
“傻孩子……”娘笑了笑,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,像晒干的菊花,“娘知道……自己的身子……撑不了多久了……这布是娘攒了三年的……给你做件新袄……别冻着……”
娘的咳嗽又上来了,这次比白天更厉害,她弯着腰,双手紧紧抓着炕沿,肩膀剧烈地抖动,脸憋得通红。晓芸赶紧给娘顺背,手刚碰到娘的后背,就感觉娘的衣服湿了——是汗,冷汗,把粗布褂子都浸湿了。
“娘,您别咳了,我给您倒点水。”晓芸慌了,起身要去灶间,却被娘拉住。
“别去……听娘说……”娘喘着气,从蓝布包里翻出那本旧针线谱,封面是用粗布裱的,磨得发毛,“这里面……有娘画的花样……缝衣服时……在袄角绣个太阳……看着暖……日子也能跟着暖起来……”
晓芸接过针线谱,翻开——里面夹着泛黄的纸,上面是娘用炭笔描的花样,有并蒂莲,有鸳鸯,还有小小的兔子,最后一页画着个歪歪扭扭的太阳,旁边用铅笔写着“燕儿,十三岁,学缝布”。那是她第一次学缝布时,娘帮她记的,现在看,纸边都被娘摸得发软了。
“娘,我记住了,我绣太阳,绣大大的太阳。”晓芸把针线谱抱在怀里,像抱着娘的体温,“我现在就给您缝件小袄,您穿上,肯定暖和。”
娘点了点头,眼睛慢慢闭上,呼吸也平缓了些。晓芸不敢耽误,从蓝布包里抽出半匹蓝花布——布很软,是当年娘走了二十里路,去镇上的布店扯的,说是要给她做嫁妆,现在却要先给娘缝件小袄。
她把布铺在炕沿上,拿起剪刀,按照娘平时教的,量了娘的肩宽、身长,小心翼翼地剪起来。剪刀很钝,布又厚,她剪得很费劲,手指被剪刀柄磨得发红,却不敢停——她怕慢了,娘就穿不上了。
剪好布片,晓芸把顶针套在食指上,拿起针线。线是娘以前用的藏青色棉线,她把线头在嘴里抿湿,咬尖了,对着灯亮穿针——试了五次,线才穿过针眼。她想起小时候,娘教她穿针,说“燕儿,心要静,线才肯听话”,那时候娘的手很暖,握着她的手,一起把线穿过去。
现在,只有她一个人了。
晓芸开始缝袄身,顶针顶在针尾,用力往下按,针穿过蓝花布,发出“嗤”的轻响。在“人人书库”APP上可阅读《晓芸的春天》无广告的最新更新章节,超一百万书籍全部免费阅读。renrenshuku.com人人书库的全拼.com即可访问APP官网她的手冻得发僵,针脚走得歪歪扭扭,有的地方密,有的地方疏。缝到第三针时,针不小心扎进了食指,血珠一下子冒出来,滴在蓝花布上,像朵小小的红梅花。
“娘,没事,不疼。”晓芸赶紧用唾沫擦掉血渍,怕娘看见心疼,“我很快就缝好,您再等等。”
娘没说话,只是眼皮动了动,像是听见了。窗外的风呜呜地刮,把窗纸吹得“哗啦”响,像有人在哭。煤油灯的光摇摇晃晃,把晓芸的影子投在墙上,长长的,像个孤零零的小树。
晓芸缝得很专注,眼里只有手里的布和针。她想起娘以前给她缝袄,总是在袄角绣朵小花,说“燕儿是姑娘家,要穿得好看些”;想起娘缝布鞋,鞋底纳得密密麻麻,说“燕儿爱跑,鞋底要耐穿”;想起娘缝布偶,给布偶绣上黑纽扣眼睛,说“燕儿一个人闷,有布偶陪你”。
这些画面在脑子里转,晓芸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,砸在蓝花布上,晕开一小片湿痕。她赶紧用袖子擦,却越擦越多——她怕,怕娘看不到新袄,怕以后没人给她缝布,怕自己一个人,再也没人叫她“燕儿”。
“线……要拉首……”娘突然开口,声音很轻,“针脚别太密……穿着勒……”
晓芸赶紧调整针脚,把线拉得首些:“娘,我知道了,您别说话,省点力气。”
娘没再说话,只是呼吸越来越轻,越来越慢。晓芸缝完袄身,开始缝袖子,手指越来越麻,却不敢停,连口水都没喝——她想在天亮前缝好,让娘穿上。
煤油灯的灯油快烧完了,光越来越暗。晓芸终于缝好了最后一针,她把线打好结,用剪刀剪断,拿起小袄——蓝花布的袄身,藏青色的线,虽然针脚歪歪扭扭,却很厚实。她想起娘的嘱咐,找出红色的线,在袄角绣了个太阳——太阳的边不圆,光芒也歪了,却很亮,像娘以前给她画的那样。
“娘,袄缝好了,您穿上试试。”晓芸把小袄递到娘面前,声音带着期待。
娘没动。
晓芸心里一紧,赶紧握住娘的手——手己经凉透了,没有一点温度,手指还保持着抓着蓝布包的姿势,蓝花布的一角从娘的指缝里露出来,沾着娘的体温。
“娘?娘!”晓芸摇着娘的手,声音越来越大,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“娘,您看看我,我缝好袄了,您穿上啊!您别丢下我一个人!”
娘还是没动,眼睛紧紧闭着,嘴角还带着一丝笑,像是看到了她绣的太阳。
晓芸扑在娘的身上,放声大哭,哭声混着窗外的风声,在冷飕飕的屋里回荡。她哭娘的苦,哭自己的命,哭这刚缝好的小袄,娘还没穿一次,就再也穿不上了。
煤油灯“噗”地一声灭了,屋里陷入一片漆黑。晓芸抱着娘冰冷的手,怀里还揣着那本旧针线谱,谱子上的太阳,像是在黑暗里发着光。她想起娘说的“绣个太阳,日子就暖了”,可现在,娘走了,她的世界,再也暖不起来了。
不知道哭了多久,晓芸听见院门外传来王婶的声音,带着焦急:“芸儿,你娘怎么样了?我给你熬了点小米粥。”
晓芸擦干眼泪,站起身,摸索着打开门。王婶提着粥罐走进来,看见屋里的黑,还有晓芸通红的眼睛,心里一下子就明白了。
“芸儿,别太难过,你娘走得安详,没遭罪。”王婶把粥罐放在灶台上,抱住晓芸,“以后有婶在,婶帮你。”
晓芸靠在王婶怀里,又哭了起来,这次,她终于敢大声哭——娘走了,她再也没有娘了。
天快亮的时候,叔伯们也来了,帮着料理后事。晓芸坐在娘的炕边,手里攥着那半匹蓝花布,还有那件没来得及给娘穿上的小袄。袄角的太阳,在晨光里,显得格外亮,却照不暖她心里的冷。
她知道,从今天起,她真的是一个人了。以后的路,要靠自己走,靠娘留下的布,靠娘教的缝布手艺,靠那个袄角的太阳,一步步走下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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