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6年皖北的冬日清晨，林家村的土坯房上还覆着层薄霜，晓芸家的堂屋里，却连点暖意都没有。父亲的灵位还摆在供桌上，香燃尽了，灰簌簌落在褪色的红布上；母亲的遗体停在里屋的门板上，盖着她生前缝的粗布棉被，棉被角还露着半朵没绣完的蓝花——那是母亲病中还想给晓芸做的袄子。
晓芸跪在灵前的蒲团上，膝盖早被冻硬的泥地硌得生疼。她穿着母亲留下的旧蓝布褂，袖口磨破了边，怀里紧紧抱着那本针线谱，谱子上的太阳图案被她攥得发皱。叔伯们坐在堂屋的长凳上，抽着旱烟，烟雾缭绕，没人说话，只有屋外的北风刮过光秃秃的树梢，发出“呜呜”的响，像谁在哭。
“老哥哥老嫂子走得早，芸儿这孩子可怜，后事咱们凑钱办了，可往后这孩子咋办？”二伯林建业先开口，磕了磕烟袋锅，眼神落在晓芸身上，满是同情。
晓芸抬起头，眼里还带着红血丝——她守了母亲两夜，没合过眼。她想说“我能靠缝布养活自己”，可话到嘴边，又咽了回去。她知道，在村里，一个没爹没娘的姑娘家，说这话没人信。
“咋办？还能咋办？”张玉梅突然从东厢房走出来，怀里抱着刚满周岁的侄子，脸上没一点悲伤，反而带着几分不耐，“现在老的都没了，芸儿一个姑娘家，留在家里算啥事儿？吃闲饭不说，还占着屋子，我儿以后长大了，连个婚房都没有！”
这话像根针，扎得晓芸心口发疼。她攥紧了怀里的针线谱，声音发颤：“这是我家，我爹娘的房子，我为啥不能留？我能缝布，能自己挣粮吃，不花你一粒米！”
“你挣粮吃？”张玉梅冷笑一声，把侄子往炕上一放，叉着腰走到晓芸面前，“你一个十三岁的丫头片子，缝那两双破布鞋能换多少粮？别到时候饿肚子了，又来跟我抢！我看不如送你去河南投奔远房亲戚，省得在这儿碍眼！”
“不行！”晓芸猛地站起来，膝盖在蒲团上磕出声响，“我不去！我爹娘都在这儿，我哪儿也不去！”
“你说不去就不去？”张玉梅伸手就要扯晓芸的胳膊，“这家里现在我说了算，你哥都听我的，你个小丫头片子还敢犟嘴？”
“玉梅！你别太过分！”大伯林建国赶紧拦住她，“芸儿刚没了爹娘，你怎么能这么逼她？再容孩子些日子，等她缓过来，咱们再商量往后的事。”
“商量？商量啥？”张玉梅甩开大伯的手，声音更高了，“等她缓过来，这屋子就成她的了！我告诉你，今天这事儿必须定下来，要么送她走，要么她自己滚出去，别在这儿占着茅坑不拉屎！”
叔伯们你看看我，我看看你，都没说话。他们都是庄稼人，家里也不宽裕，没人能拍着胸脯说能收留晓芸。晓芸看着叔伯们躲闪的眼神，心里一点点凉下去——她知道，没人能帮她，她只能靠自己。
“我不走。”晓芸往后退了一步，背靠着供桌，供桌上的灵位晃了晃，“这是我家，我爹娘留给我的家，我死也不走！”
“好啊，你不走是吧？”张玉梅眼睛一瞪，转身冲进晓芸的卧房——那是晓芸和母亲以前住的地方，里面只有一张旧木床，一个破木箱。没一会儿，她抱着一堆旧衣服出来，“哗啦”一声，全扔在院里的泥地上。
“这些都是你的东西，你要留可以，自己挣粮吃，别想靠我！”张玉梅指着院门口，“要么拿着你的东西滚，要么就留在这儿，以后家里的水、柴、粮，我一根都不会给你！”
晓芸看着被扔在泥里的旧衣服，心像被揪着疼。那是母亲给她缝的袄子，有补丁的裤子，还有她小时候穿的小布鞋——每一件都带着母亲的味道。她冲出去，蹲在地上捡衣服，手指被冻得发僵，泥沾在衣服上，怎么擦都擦不掉。
突然，她摸到一个软软的东西——是她去年缝的布偶。布偶是给未来弟弟缝的，脸是用花布剪的，眼睛是黑纽扣，可现在，布偶的脸被踩得沾了泥，黑纽扣也掉了一颗，露出里面的棉絮。晓芸把布偶抱在怀里，用袖子一点点擦上面的泥，眼泪掉在布偶上，混着泥，把花布染成了深色。
“芸儿，别跟她置气，先起来。”王婶不知什么时候来了，手里提着个布口袋，蹲在她身边，帮她捡衣服，“先活着，活着就有盼头。”
王婶把捡好的衣服塞进布口袋，又从兜里掏出半袋红薯干，塞到晓芸手里：“这是婶家自己晒的，你先拿着，饿了就吃点。别蹲在这儿，天太冷，冻坏了身子。”
晓芸接过红薯干，硬邦邦的，却带着甜味。她抬头看着王婶，想说“谢谢”，可话没出口，眼泪又掉了下来。王婶拍了拍她的肩，叹了口气：“你要是不嫌弃，先去婶家凑活住几天，等你嫂子消了气，再说别的。”
晓芸摇了摇头。她知道，王婶家也不宽裕，还有两个孩子要养活，她不能再给王婶添麻烦。“婶，谢谢你，我不去了，我再想想办法。”
王婶还想劝，张玉梅却在屋里喊：“王婶，这是我们家的家事，你别多管闲事！她要走要留，跟你没关系！”
王婶瞪了张玉梅一眼，又给了晓芸一个眼神，示意她别冲动，然后提着布口袋走了。晓芸抱着布偶和针线谱，站在院里，看着空荡荡的堂屋，供桌上的香灰被风吹得飘起来，落在她的头发上。
她不知道该去哪里。去河南投奔远房亲戚？她连人家的名字都记不清，去了也是寄人篱下；留在村里？嫂子不让她住，叔伯们也帮不上忙；去镇上？她只有十三岁，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。
北风刮得更紧了，吹得她耳朵生疼。晓芸抱着布偶，往村外的老槐树下走——那是她以前跟母亲一起摘槐花的地方，也是她受了委屈就躲着哭的地方。
老槐树的枝干光秃秃的，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。晓芸蹲在树下，把布偶抱在怀里，针线谱放在腿上，手指无意识地着布偶的衣角。布偶上的泥还没擦干净，可她不敢再擦了，怕把布偶擦破——这是她唯一的念想，是她对家人最后的牵挂。
天慢慢黑了下来，村里的炊烟袅袅升起，飘来饭菜的香味。晓芸的肚子饿得咕咕叫，她掏出王婶给的红薯干，咬了一口，硬得硌牙，可她还是慢慢嚼着——这是她现在唯一的食物。
她抬头看着老槐树的枝干，想起小时候，母亲抱着她坐在树下，给她讲“向阳花”的故事：“芸儿，你看向阳花，不管风多大，雨多大，都朝着太阳开，咱们做人也要这样，再难的日子，也要朝着亮处走。”
那时候母亲的手很暖，抱着她，一点都不冷。可现在，母亲走了，没人再抱着她，没人再给她讲故事，没人再叫她“芸儿”了。
晓芸把脸埋在布偶上，小声地哭起来。哭累了，她就靠在槐树上，看着远处村里的灯火，一盏盏亮起来，又一盏盏灭下去。她不知道自己今晚该睡在哪，也不知道明天该怎么找吃的，更不知道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。
可她心里，却有个小小的声音在说：不能垮，不能走，要留在家里，要靠自己活下去，要让爹娘放心，要像向阳花一样，朝着亮处走。
她摸了摸怀里的针线谱，又摸了摸食指上的铜顶针——顶针还在，针线谱还在，布偶还在，娘教她的缝布手艺还在。她还有这些，她能活下去。
晓芸抱紧了布偶和针线谱，靠在老槐树上，闭上眼睛。北风还在刮，可她却觉得，怀里的布偶，好像带着点母亲的温度，暖得她心里稍微好受了些。
她不知道，这一夜过后，等待她的，是更难的日子，还是一丝转机。但她知道，她会留在村里，留在爹娘的房子旁，靠自己的手，靠娘教的手艺，一点点挣出一条活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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