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987年的春寒比往年更烈，皖北林家村的田埂还覆着层薄雪，太阳一晒就化成泥汤，踩在脚下黏糊糊的，能把布鞋粘掉底。晓芸背着半袋从镇上换的麦种，走在去村东头半亩地的路上，肩膀被布袋勒得发疼，却不敢停——二伯说，春分前不把种子种下去，秋收就没指望了。
地契揣在贴身的蓝布兜里，被体温焐得发软。晓芸蹲在田埂上，用手扒开表面的冻土，下面的土还硬邦邦的，得用锄头刨松才能下种。她从王婶家借的锄头有点沉，攥在冻得发红的手里，每刨一下都要使出全身力气，没一会儿就喘得厉害，额头上的汗渗出来，一吹风就冻成了细霜。
这是她第一次独自种地。以前跟着爹种麦，爹总把重活都包了，她只负责在旁边递种子、捡麦穗。现在爹不在了，她得自己扛锄头、刨冻土、挑水浇地，才知道种地比缝布鞋难多了——缝布鞋只要耐住性子就行，种地却要跟天斗、跟地斗，还得跟人心斗。
中午回家想挑水浇地，推开灶间的门，却发现水缸空空的。水缸是爹当年亲手砌的，能装两担水，以前每天早上大哥都会挑满，可自从她拿到半亩地，大哥就像被嫂子张玉梅掐住了脖子，连水缸都不敢碰了。
“水缸咋空了？”晓芸走到东厢房门口，听见里面传来张玉梅哄侄子的声音。
“空了就空了，你问我干啥？”张玉梅探出头，眼里满是嘲讽，“家里的水都是我跟你哥挑的，你吃白饭还想白用水？要用水自己去村外井里挑，别在这儿烦我！”
晓芸攥紧了拳头，指甲掐进掌心。村外的井离得远，还在河坡下，冬天雪没化完，路滑得很，以前只有男人才去那儿挑水。可她没别的办法，地里的冻土等着水浇，不然种子种下去也发不了芽。
“我去挑。”她咬着牙说，转身去柴房找水桶——水桶是爹留下的，铁皮的，有点漏水，却比没有强。
雪水顺着河坡往下流，冻成了冰碴子，晓芸挑着空桶，一步一滑地往下走。风刮在脸上，像小刀子割，耳朵冻得发麻，她只能把围巾往上拉了拉，遮住半张脸。井台上也结着冰，她蹲下来，用井绳拴住桶，慢慢往下放，井水冰凉刺骨，溅在手上，瞬间就红了。
装满两桶水，有几十斤重，她把扁担放在肩上，刚首起腰，脚下一滑，整个人就摔在了雪地里。水桶“哐当”一声滚出去，铁皮撞在石头上，裂了个大口子，水“哗哗”地流出来，很快就渗进了雪地里。
晓芸坐在雪地里，疼得眼泪都快掉下来。膝盖磕在冰碴子上，火辣辣地疼，手也被划破了，渗出血珠。她看着裂了口的水桶，心里又酸又急——这是家里唯一的水桶，摔破了，她连水都挑不回去了，地里的麦种还等着浇地，她该怎么办？
“芸儿！你咋坐在这儿？”
熟悉的声音传来，晓芸抬头，看见王婶提着篮子走过来，篮子里装着刚蒸好的红薯。王婶赶紧把她扶起来，看见她流血的手和裂了的水桶，一下子就明白了。
“是不是你嫂子又刁难你了？”王婶皱着眉，从兜里掏出块布条，帮她包扎手上的伤口，“这女人，真是心黑！知道你要种麦，故意把水挑完，让你跑这么远来挑！”
晓芸低下头，声音有点哑：“婶，水桶摔破了，我挑不回水，地里的麦种还没浇……”
“哭啥，有婶在呢！”王婶拍了拍她的肩，从篮子里拿出个布包，递给她，“这里面是我家留的麦种，比你从镇上换的好，出芽率高。我家还有个备用的木桶，你先拿去用，等你种完麦再还我。”
晓芸接过布包，里面的麦种颗粒，还带着阳光的味道。她又看了看王婶手里的木桶，崭新的木头， 顶点小说(220book.com)最新更新晓芸的春天 还没上漆，是王婶儿子前几天刚做的。她鼻子一酸，眼泪终于掉了下来：“婶，我咋谢你啊……”
“谢啥，都是乡里乡亲的，你一个孩子不容易，婶帮衬你是应该的。”王婶帮她把麦种和木桶收好，“走，婶陪你挑水，这路滑，我扶着你。”
王婶扶着晓芸，慢慢往井台走。雪水顺着裤脚渗进去，冻得腿发麻，可晓芸心里却暖烘烘的——在她最难的时候，总是王婶伸出手，像娘一样护着她。她想起娘以前说的“远亲不如近邻”，现在才真正明白这句话的意思。
挑着水回到家，晓芸先把水缸装满，然后提着剩下的水，往地里走。王婶帮她把水倒进刨好的土沟里，水渗进冻土，发出“滋滋”的响，像土地在喝水。
“种麦要讲究行距，不能太密也不能太疏，”王婶蹲在地里，教她怎么撒种，“你看，这样每隔半尺撒一把，盖土的时候要薄点，不然芽顶不出来。”
晓芸跟着王婶学，把麦种一把把撒进土沟里，手指沾了泥，却不敢擦——她怕把麦种碰掉，怕辜负王婶的好意，怕对不起爹留下的地。太阳慢慢西沉，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，落在刚种上麦种的地里，像两道守护的屏障。
种完最后一把麦种，天己经黑了。晓芸送王婶回家，王婶又塞给她两个红薯：“饿了吧？赶紧回去煮煮吃，明天还要来地里看看，要是土干了，还得浇水。”
回到家，晓芸煮了红薯，又拿出针线筐，坐在煤油灯前缝布巾。布是王婶帮她从镇上裁缝铺拿的，让她缝成带太阳图案的布巾，能换更多钱。她的手指还疼，却不敢停——地里的麦种需要照顾，她得赶紧缝完布巾，换点钱买肥料，不然麦子长不好。
煤油灯的光摇摇晃晃，照在她的脸上，眼里满是疲惫，却透着坚定。她摸了摸贴身的地契，又摸了摸食指上的铜顶针——地契还在，顶针还在，王婶的帮助还在，她一定能把麦子种好，一定能靠自己活下去。
半夜里，她被冻醒了，听见外面传来风声，心里想着地里的麦种，不知道会不会冻坏。她披起棉袄，想去地里看看，刚走到门口，就看见张玉梅站在院里，手里拿着根棍子，不知道在干什么。
“你半夜不睡觉，想偷东西？”张玉梅看见她，厉声喊道。
“我去地里看看麦种。”晓芸冷冷地说，没再理她，推开院门就往地里走。
月光洒在地里，刚种上的麦种被薄霜覆盖着，像撒了层白糖。晓芸蹲在地里，用手摸了摸土，土是的，应该冻不坏。她松了口气，坐在田埂上，看着远处的村子，只有几家还亮着灯。
她想起白天在雪地里摔破桶的委屈，想起王婶递来麦种的温暖，想起爹留下的半亩地，心里突然充满了力量。不管嫂子怎么刁难，不管种地有多难，她都不会放弃——这半亩地是她的根，是她的希望，她要让这地里长出麦子，长出活下去的底气，长出像娘说的那样，朝着太阳的日子。
回到家，她把那只摔破的铁皮桶收起来，想等以后有钱了，找铁匠补补——这桶虽然破了，却见证了她第一次独自挑水、第一次独自种麦，是她成长的印记，她舍不得扔。
躺在床上，她摸着怀里的布偶，布偶的眼睛还少一颗纽扣，却依然是她最贴心的陪伴。她在心里默默祈祷，希望地里的麦种能顺利发芽，希望嫂子能少点刁难，希望日子能快点好起来。
她不知道，这只是她种地生涯的开始，后面还有更多的困难等着她——比如旱灾、虫灾，比如嫂子更过分的刁难。但她知道，只要她不放弃，只要还有人愿意帮她，她就一定能扛过去，就像地里的麦种一样，不管冬天有多冷，春天来了，总能发出芽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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