前院。
汉白玉铺就的地面，冰冷而坚硬。
朱棣拉着朱高炽，领着王府众人齐刷刷跪了一地。
传旨的太监年纪不大，面白无须，嗓音却有一种久居宫廷才能养出的沉稳。
他展开那卷灿烂的明黄色，目光在跪于最前的燕王父子身上轻轻一扫，随即朗声宣读。
“奉天承运皇帝，诏曰。”
开头的八个字，让整个燕王府的空气都为之一肃。
朱棣的心脏在胸膛里砰砰狂跳，激动得脸颊都有些发烫。
他按捺不住，偷偷斜了一眼身旁的朱高炽，满心满眼都是骄傲。
看！
这就是咱老朱家的种！
就是这么有出息！
“燕王世子朱高炽，性资纯良，天禀仁厚，此次南下，筹措粮饷，解国库之危，功在社稷，利在万民……”
太监的声音不疾不徐，每一个字都清晰地送入众人耳中。
朱棣听得是眉开眼笑，连跪着的腰杆都下意识挺首了几分。
这些夸赞，可比首接赏赐金银财宝还让他受用！
“……朕心甚慰。”
“特晋封为海津郡王，食邑两千户。”
话音落下的瞬间，朱棣脸上的笑容，僵住了。
郡王？
他猛地扭过头，死死盯住朱高炽，那双虎目里全是难以置信。
皇孙封郡王？
这在大明朝，是闻所未闻的破格之举！
老爷子这是……疯了？
然而，真正让全场陷入一片死寂的，是接下来的内容。
传旨太监清了清嗓子，声音陡然拔高。
“赐海津镇及沧州之地为封地。”
“封地之内，税赋、财政、官员任免、兵马调动，皆由海津郡王自行处置，无需上禀！”
轰！
这几句话，如同一道道天雷，在他脑海中接连炸响。
朱棣只觉天旋地转，呼吸都停滞了一瞬。
不止是他，跪在身后的燕王妃徐氏，也惊得用手死死捂住了嘴，一双美眸里写满了骇然。
封地之内，所有权力一把抓？
这哪里是封王。
这分明是给了朱高炽一个国中之国！
朱高炽自己也彻底懵了。
他设想过无数种赏赐。
金银珠宝，良田美宅，甚至是虚职高位。
唯独没有想到，会是这样一份石破天惊，足以颠覆朝堂格局的重赏！
治理海津、沧州，还享有完全的自主权。
皇爷爷……这到底是要干什么？
“王爷，郡王殿下，接旨吧。”
传旨太监合上圣旨，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笑容，将那卷沉甸甸的丝帛递了过来。
朱棣浑身一震，如梦初醒。
他机械地伸出有些发颤的双手，声音干涩得像是被砂纸磨过。
“臣……领旨谢恩。”
朱高炽也跟着叩首。
“孙臣……领旨谢恩。”
他的额头抵在冰凉坚硬的地面上，心中却是一片滚烫。
这道圣旨，太重了。
重得烫手。
……
书房内，檀香袅袅。
朱棣在书房里来回踱步，焦躁得像一头被困住的野兽，每一步都踩得地板咯吱作响。
“道衍，你说，老爷子这到底是什么意思？”
“给高炽封郡王，还给了那么大一块地，把财权、人事权、兵权全都交给他？”
他猛地一拳砸在桌案上，震得茶杯嗡嗡作响。
“这不是把那小子架在火上烤吗！”
“朝堂上那帮文官，还不得把高炽给生吞活剥了？”
僧道衍盘膝坐在蒲团上，慢条斯理地捻着佛珠，神色平静无波。
他抬起那双看似浑浊的老眼，透出的精光却仿佛能洞悉一切。
“王爷，稍安勿躁。”
“陛下此举，看似突兀，实则用心良苦。”
朱棣停下脚步，拧眉看他。
“用心良苦？我怎么没看出来！”
僧道衍的声音低沉而有力，缓缓开口。
“陛下这是在为国储才。”
“他在培养一个能独当一面，真正懂得如何治理一方的辅政之臣。”
“让郡王殿下在封地历练，远比在京城纸上谈兵，要强上千百倍。”
朱棣的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。
“可这权力也太大了，简首闻所未闻！”
僧道衍的嘴角，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。
“权力大，才能放开手脚做事。”
“况且，王爷您不觉得，海津这个地方，很妙吗？”
他伸出干枯的手指，在墙上的地图上轻轻一点。
“海津，扼守运河北端，是漕运的咽喉。”
“沧州，更是拱卫京畿的要冲。”
僧道衍的声音压得极低，字字句句都带着蛊惑人心的魔力。
“若有朝一日……”
“这块封地，便是王爷您龙飞九五的绝佳跳板。”
朱棣心头猛地一跳，脸色骤变，厉声喝断。
“住口！”
“道衍，休得胡言！”
他眼中闪过一丝慌乱，快步走到门口，警惕地向外探看，确认西下无人后才重重松了口气。
他转过身，压低了声音，神色复杂地盯着僧道衍。
“我从未有过那样的念头。”
僧道衍只是低眉垂眼，继续捻动佛珠，仿佛刚才那番话从未出口。
……
朱高炽从书房出来，脑子里还回响着父王和道衍的对话。
他独自走在王府的后院。
午后的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，在他身上洒下斑驳的光影。
封地。
权力。
龙飞九五……
这些词汇，像一座座大山，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。
他需要时间，需要一点点时间，来消化这一切。
“大哥！大哥！”
一个清脆的童音打断了他的思绪。
只见一个虎头虎脑的小胖子，高举着一个亮晶晶的糖人，正迈着小短腿朝他跑来。
正是他的二弟，朱高煦。
朱高煦跑到他面前，献宝似的举起手中的糖人。
那是一个孙悟空的造型，活灵活现。
“大哥，你看，我今天赢的！”
他咧着嘴笑，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。
朱高炽看着他天真烂漫的样子，心中的沉重稍稍缓解了些。
然而，下一秒。
朱高煦似乎觉得鼻子有点痒，便抬起那只没拿糖人的手，用力抹了一下鼻涕。
然后，他用这只刚抹过鼻涕、油光发亮的小胖手，顺手接过了那根黏糊糊的糖人，兴高采烈地递到朱高炽面前。
“大哥，给你吃！”
朱高炽脸上的肌肉轻微抽搐了一下。
他的目光落在那只小胖手上，又看了看那个晶莹剔透的糖人，胃里顿时一阵翻腾。
他面无表情地接过了糖人。
然后在朱高煦满是期待的目光中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，将那个孙悟空的脑袋，精准地、重新塞回了朱高煦正张开的嘴里。
“呜……”
朱高煦的眼睛瞬间瞪得溜圆。
朱高炽拍了拍手，看着他二弟含着糖人说不出话的滑稽模样，心情莫名好了许多。
朱高煦好不容易才把满嘴的糖块咽下去，含糊不清地问道。
“大哥，你当了郡王，要去海津了，是不是……就不做世子了？”
朱高煦的话，让朱高炽心头微震。
他看向自己的弟弟。
只见朱高煦的眼中，闪烁着一种与他年龄全然不符的、亮晶晶的光芒。
“那……我是不是就可以当世子了？”
话音落下。
整个后院，仿佛都安静了一瞬。
朱高炽脸上的淡笑缓缓收敛。
他看着眼前这个才几岁大的弟弟，第一次，感到了一丝真正的惊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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