千里之外，北平城。
燕王府，书房。
檀香袅袅，灯火通明如昼。
燕王妃徐氏端着一碗莲子羹，缓步走入，平日里温婉的面容上，此刻却萦绕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愁绪。
“王爷，夜深了，歇歇吧。”
正在灯下俯瞰舆图的朱棣抬起头，露出一张棱角分明、不怒自威的脸。
他接过羹碗，却并未饮用，只是随手放在了一旁。
“怎么了？看你这副模样，心事重重。”
燕王妃在他身侧坐下，沉默了许久，才幽幽吐出一口气。
“王爷，我今日回了趟娘家。”
“父亲与我说了一件事。”
朱棣翻动舆图的动作停住了。
“他说，咱们燕王府，是不是……还欠着海津、沧州两府的税银？”
书房内的空气，于此刻落针可闻。
朱棣的眼神波动了一瞬，快得让人无法捕捉，随即又恢复了深潭般的平静。
“胡说。”
“没有的事。”
“王爷！”
燕王妃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急切。
“府里的老管家都认了！他说账上写得清清楚楚，前后加起来，一共七十七万两！”
朱棣的眉头，终于拧成了一个疙瘩。
他放下手中的朱笔，整个身子向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上，从胸膛深处，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。
“确有此事。”
他终究还是承认了。
“不过，都是些陈年旧账。”
“这些年北平军政用度浩繁，又要时刻防备北元残余南下，那笔银子，早就填进了各种窟窿，在账面上……平掉了。”
“平掉了？”
燕王妃的眼圈瞬间就红了。
“那可是七十七万两白银！不是七十七两！”
“高炽那孩子，刚到海津那个穷地方，缺兵少将，处处都要银子打点。我们做父母的，不仅分毫帮衬没有，还给他留下这么大一个窟窿！”
“你让他怎么办？”
“你让他怎么在那立足？”
朱棣沉默着，一言不发。
他看着妻子泛红的眼眶，心中并非没有愧疚。
但他想得更深，更远，远到那片愧疚之上，己覆盖了层层冰冷的算计。
“或许……这正是父皇的意思。”
朱棣的声音变得异常低沉。
燕王妃不解地望向他。
“父皇他老人家，会不知道我这些年在北平练兵屯粮？会不知道我私底下做的那些事？”
朱棣的眼底，是深不见底的忌惮。
“他把高炽封到海津，封到这个被我掏空了的烂摊子上，或许就是一种敲打，一种试探。”
“他想看看，高炽能不能自己把这个窟窿填上。”
“如果高炽自己解决了，那皆大欢喜，证明我朱棣的儿子有本事。”
“可如果他解决不了，被逼到走投无路……”
朱棣放在桌案下的手，骨节己然握得发白。
“我这个做父亲的，就只能冒险出手。”
“到那时，我这些年藏了多少家底，在父皇面前，也就再无秘密可言了。”
燕王妃听得心惊肉跳，她完全无法理解丈夫口中那冰冷的朝堂博弈。
她只知道，自己的亲生儿子，正在一个举目无亲的地方，面对着一个由他亲生父亲，一手挖下的大坑。
她握住朱棣的手，那只手坚硬如铁，也冰冷如铁。
她的眼中满是哀求与不解。
“王爷，值得吗？”
“为了那个位子，我们连自己的骨肉，也要算计进去吗？”
朱棣感受着妻子手心的冰凉，眼神却穿透了书房的墙壁，望向了墙上那副巨大的大明疆域图。
他的目光，越过了北平，越过了海津，最终落在了遥远的金陵城。
良久。
他才缓缓开口，声音里带着一种妻子听不懂的执拗，与更深沉的疲惫。
“有些事，不是我想不想。”
“而是我不得不。”
燕王府书房内的烛火，轻轻摇曳了一下。
朱棣松开了妻子的手。
他转过身，重新将目光投向那副巨大的疆域图，眼神要把图上的每一寸山河都吞进腹中。
“睡吧。”
他的声音疲惫，却不容反驳。
燕王妃看着丈夫坚毅如铁的侧脸，那张她看了二十多年的脸上，刻满了她无法读懂的执着与孤独。
她张了张嘴，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。
最终，只化作一声几乎轻不可闻的叹息。
她站起身，默默端起那碗己经凉透的莲子羹，走出了书房。
门，被轻轻带上。
书房内，只剩下朱棣一人，还有他那被烛光拉得巨大而扭曲的影子。
他依旧死死地盯着地图，目光在北平与金陵之间来回移动，最终，像一枚钉子，死死钉在了海津那个不起眼的小点上。
许久。
一声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低语，在空旷的房间里响起。
“高炽，别让为父失望。”
……
南京，紫禁城，谨身殿。
身着明黄常服的朱元璋，正拿着一把小巧的金剪，修剪着一盆姿态虬劲的罗汉松。
他的动作很慢，却极其专注，像是在修剪大明的江山脉络。
太子朱标侍立一旁，脸上是藏不住的忧色。
“父皇，高炽那孩子刚到海津，听说日子过得十分艰难。”
“燕王府留下的那个窟窿，实在太大了。”
朱元璋手上的动作没有停。
“哦？”
“有多大？”
朱标喉结滚动了一下，还是如实禀报。
“海津、沧州两府，前后拖欠朝廷七十七万两税银。”
“这笔烂账，如今全算在了高炽头上。”
“咔嚓。”
一截被视为多余的枝丫，应声而落。
朱元璋放下金剪，拿起布巾，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每一根手指。
“七十七万两，是不少。”
“可咱大明的郡王，要是连这点麻烦都摆不平，将来还怎么替咱镇守一方？”
朱标急了。
“父皇，这不一样！那不是寻常的麻烦，是燕王……是西弟他……”
朱元璋抬起眼皮看了他一下，眼神平静得像一口古井。
“是老西给他挖的坑，咱知道。”
“咱也知道，老西这些年在北平，手脚不干净，私下里养了多少兵，屯了多少粮，咱心里都有数。”
朱标的额角，瞬间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。
这种话，普天之下，也只有父皇敢说得如此云淡风轻。
“那您为何……”
“为何还要把高炽推进那个坑里？”
朱元璋端起茶盏，吹开水面的浮沫，热气模糊了他眼中的神情。
“咱就是要让他掉进去。”
“掉进去，他才知道疼，才知道路要靠自己走。”
“他那个爹，心太大，路走歪了。咱得趁着还有力气，把孙子辈的给掰正过来。”
朱元璋的声音里，带着一股碾碎一切的威严。
“钱，咱有。”
“别说七十七万两，就是七百七十万两，只要他朱高炽开口跟咱要，咱立刻就给他。”
“但是，他得自己开口。”
“咱得让他明白，这天下，谁才是当家的。也得让他明白，钱不是大风刮来的，每一文钱，都有它的来路和用处。”
朱标彻底沉默了。
他知道，父皇做的决定，就是天意。
他只能在心里，为远在海津的那个胖侄儿，默默画了个十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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