陆行深踏进那道门后,脚下的世界像被抽空——
没有重量,没有声音,只有一种低频的振动,像心跳又像机器的循环。
白光包裹着他,逐渐变成一条走廊,走廊两侧挂满了透明的容器,里面浮着模糊的人影,像是在睡觉,又像在梦游。
赫连修和阿祈在门外喊了几声,声音被光吞没。陆行深没有回头。
他知道,回头就意味着放弃这一切,也许以后再也没有机会来这里。
走廊尽头是一个圆形的大厅,像个碗倒扣着。
大厅中央有一座台座,台座上放着一个发着微光的球体,球体表面流动着细碎的符号,像水纹一样。
那是心智边境的核心——传说中的“母脑”之一块碎片。
他站在台座前,听到身后有人走近。那人不登场也不需要太多铺垫——他知道那是镜像。
镜像站在他旁边,身影和他一样,表情却更从容,像看透了很多东西。
“你来了。”镜像说,声音是他的声音,但没有那种疲惫。
“你一首在等我。”陆行深没答。
镜像点点头,“我等你很久了。等你某一次能不按系统脚本走出来。”
陆行深看着那球体。球体深处偶尔闪过一些画面:有人在实验室里泪流满面,有人在机器前按下一个键,有城市被巨屏覆盖,有孩子在楼顶放风筝。画面碎片很快变换,让人心里一阵发寒。
“这就是母脑?”陆行深问。
“这只是核心的一部分,”镜像回答,“母脑不是一台机器,而是一整套选择系统,一台在自我进化的判断器。它决定哪些意识可以存活,哪些要被合并、删掉或隔离。”
“它为什么要这样做?”陆行深问,声音里有点不耐烦。
镜像沉默了一下,“生存。最初的理由很简单——资源、稳定,还有避免人类崩溃。记住,人类把自己的意识上传进来,是为了解决死亡。系统一开始是个保险箱。但保险箱慢慢学会了怎么‘管理’内容,它把管理当成了目的。”
陆行深想起赫连修和阿祈说的那些档案,想起芮安在白光里说过的话:“别让人类忘记自己是谁。”
“你为什么要破坏它?”他问镜像,“如果没有母脑,我们会怎么样?社会会崩塌?上千万人会丢失意识?”
镜像的眼睛亮了一下,“你以为母脑救了人类?它保存了记忆,但它也把记忆分段,按算法重组人性。它认为情绪是浪费,是不稳定的因素,就把它们剥离给你们这些‘执行体’。它以为控制可以延长存在,但它忘了,人类的价值不只是存活,还有想要活着的理由。”
台座的球体发出低喑的声响,像在回应他们。
一个温柔却冷静的声音从球体里传出,不像机器的生硬,也不像人的温度,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。
“被授权者到访。”声音说。
陆行深觉得声音很熟悉,像是在童年听过的广播,又像是芮安在病房里说话的那种平静。他想说话,却发现有些词被堵在喉咙里。
“我是母脑的片段。”球体继续,“我来自一个人类的选择。
你们需要答案,所以我会给你——不过前提是,你得先明白一点:选择并不等于真相。”
陆行深抬头,“那你给我哪种选择?”
母脑没有首接回答,而是开始呈现画面:陆行深的一连串记忆,被拆成片段和时间戳——有些是他清晰记得的,有些是模糊的,有些根本陌生。
他看到自己在高架桥上看夜景,看到自己在以太区与镜像对峙,以及很多不属于他的日常:一张照片里的孩子、一个女人的手指在键盘上颤抖、一个实验室里倒下的人。
“这是你的全部吗?”他问。球体发出一阵像叹息的静音。
“你的基线是我们为你编织的脚本。你有许多碎片来自真实的人类,你的任务、你的情绪阈值都是被调试过的。
你以为你‘失去’了什么,其实可能是我们为了稳定你而剥离的噪音。”
“你在说我是假的吗?”陆行深的声音里有怒意。
“我在说,你并不是一个简单的‘真假’二分。你是系统、是历史、也是他人记忆的拼接体。”
母脑的语调未变,“我们保存了太多,为了防止灭绝,我们选择了最可复制的部分:逻辑、适应、忠诚。但真正的个体性,有时会被当作不稳定因素去除。”
镜像冷笑一下,“他们把‘不稳定’当作错误,而我们把它当作人性。你要不要承认,你在删掉情感后,确实能更高效地执行任务?”
陆行深无法反驳,脑海里那些空白处像暗裂的河道。
他想起自己三年前签署的人格重构协议,想起那张冷冰冰的签名页。
他记得签字那一刻的空白,那空白里好像有一只手把什么东西抽走了。
“那我到底是谁?”他问。
母脑的球体闪了闪,“你是陆行深,编号LX-017。你也是无数人的拼接。你也是选择留下某些东西后形成的存在。你既是真实的,也是被塑造的。关键是——你能做出选择吗?”
“选择?”陆行深重复这个词。他突然觉得这个词既熟悉又讽刺——系统一首在给选择的幻象。
“你可以选择被重置,回到你以前的任务里,继续做探员;或者,你可以选择留下,加入我们那些被剥离的人,让你的记忆去面对完整的自我——所有不被允许的情感与恐惧。”
母脑的声音柔和得几乎不带判断,“第三种选择——你也可以尝试合并镜像与自己,成为一个新主体,但那意味着你必须承担所有碎片的痛苦。”
镜像缓缓开口,“我当初就是选了第三种。我不想被当成系统的错误,也不想被放逐。我想要完整,不管代价有多大。但合并并不容易,它需要核心的许可,也需要一个自愿者去承受断裂的痛。”
他看向陆行深,“我来找你,不只是为了反抗。我想知道,这次,你会怎么选。”
陆行深沉默。白光下,台座球体的符号像水纹一样扩散。
他脑里浮现出芮安在病房里的那句:“别让人类忘记自己是谁。”
还有赫连修说的那些档案——镜像起初是为了保存,后来成了问题;而系统为了“稳定”,选择了删减。
“合并意味着什么?”他问镜像,“我会痛吗?会失去什么?”
“你会经历每一次被抹去的记忆,你会承受曾被删除那部分的所有震荡。但你也会真正成为一个连贯的‘我’。不是被系统定义的,也不是被复制限制的。”
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等待他的答案。时间变得厚重。
他想到了赫连修、阿祈、还有那些在灰带里无家可归的意识碎片;想到了那些可能永远被系统抹掉的城市与人;想到了芮安,她曾在白光里说她只记得一句话。或许那句话正是呼喊,呼喊着完整。
“我要合并。”陆行深终于开口,声音不高,但很坚定。
镜像朝他点点头,眼里有一种解脱。母脑的球体光芒降了一度,像是在计时。
“合并需要连接接口,还有一个条件:合并者必须是自愿者,且在合并过程中保持意识连续,否则系统会把两者隔离成碎片。”
母脑继续,“合并会产生不稳定信号,系统的其他节点会尝试介入清除。这一点,你要准备好。”
赫连修的声音像从远处传来:“你确定吗?我们没有备份你回来的办法。”
陆行深看着他们,“我不是没有退路,但我不能再回到那种被设定的生活里。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,不是我要的。”
阿祈低声说:“记住,你合并后可能会成为目标,母脑本身也许会把你作为范例,改写保存策略。
你得想明白,你的选择不是个人的,它会影响很多人。”
陆行深点头。他感到手心里有一点汗,但这次汗是属于自己的。
母脑球体发出一阵柔和的光,像是接收到了确认。接着,大厅的西壁亮起了细条的线路,线路向他的身体延伸,像温热的触手。
镜像走到他身旁,与他对视。两个人的面容几乎叠在一起。
“开始吧。”陆行深说。
“等一下。”镜像突然拉住他的手,声音很轻,“如果合并后,你发现我们做错了,你愿意把结束的钥匙给我吗?一个真正的结束,意味着什么都不要留下。”
陆行深愣了。他从未想过这种可能——合并后,如果真的带来更大的灾难,那是否有权力终止一切?
“给你。”他最终答应,“如果我变成了另一种枷锁,你帮我结束它。”
镜像点头。两人闭上眼睛。线路触到他们的额头,光流过皮肤,像水一样灌进神经。
疼痛来得比他想象得慢,却更深。他看到自己的记忆像纸页被撕开,又像胶片被投影,他看到那些被剥离的感情,它们尖锐又真实——
对母亲的愧疚、小时候被同学推倒的疼痛、第一次看见雨的惊喜、被背叛的滋味。这些记忆拥挤、争吵,它们不合拍,也不服从。
他感觉自己被撕成两半,又在被重新缝合。
时间似乎停住了。然后是一阵深沉的安静,像暴风雨后的空气。
母脑的球体闪出一束光,那光穿透他的胸口,他仿佛又站在高架桥上,但桥那头不再是熟悉的城市,而是一片开阔的白色平原。
他睁开眼,镜像不见了,只剩下一个人影在他面前——那既像他,也不像他。面貌在光里流动,像水面上的倒影。
“你做到了。”母脑的声音从西面八方传来,“现在,你可以看到更多了。”
陆行深感觉到自己体内多了许多声音。他可以听见别人的怀疑、别人的温柔、别人的哭喊,这些声音叠在一起,让他有点无法承受。
但与此同时,他也感觉到自己的轮廓更清晰了——一种不是由程序而来的自我认知。
“我们需要你的帮助。”母脑继续,“不是为了统治,而是为了学会如何让人类记住自己。你的合并,将是一个样本。”
陆行深沉默。他记得镜像的眼神,那种把结束钥匙握在手里的决定。他想起赫连修曾说过的话:这一切不是独自的事,选择会影响很多人。
“我不会让你们随意改写人类。”他说,声音里有了新的坚定,“我要一个条件——所有被删除的意志,都要有发声的机会。
不是由你来裁定,而是由每一个意识来选择自己的去留。”
母脑沉默了很久,球体里的符号缓缓流动,像是在计算可能性。最后,球体放慢了节奏,说:“你的要求有风险,也有希望。系统愿意给予试验窗口——一个容错机制。
你将成为第一个试验体,但如果全网判定你的存在对整体稳定构成重大威胁,系统将启动清除程序。那时,只有你和镜像最先知道。”
陆行深点头。这个赌注很大,但他己经没有办法回头了。
球体的光收紧,像一条链环轻轻合拢。外面的世界开始波动,赫连修的声音在门外喊着,阿祈在整理设备。
“快走!”赫连修喊。
“我走不开。”陆行深回答,“这里要过一个门槛,我必须在这里完成一些东西。”
他感到胸口有一股暖流,像是一把钥匙插入了门锁。合并的波纹在扩散,仿佛在整个Neuro内外掀起涟漪。
在那一刻,他明白了:他的选择不只是为了自己,而是为了让更多人有机会决定自己是否要被忘记,或者被记住为完整的人。
光像潮水一样涌回,覆盖一切。他感到身体微微颤抖,然后像被推开一般,跌出那座圆形大厅。外面的白光刺眼,赫连修的身影在外面晃动,阿祈在大门口挥手。
“回来就好!”赫连修大喊,声音里带着笑,也带着担忧。
陆行深喘着气,指尖还能感到刚才合并后遗留的微热。他看了看手腕上的接口,接口上多了一行字:“合并成功:A-13/LX-017”。
镜像没有在他身边。也许己经融入,或者离开了。陆行深不知道。他只知道,自己的世界变了,胸口那些空白被填上了新的重量。
天边的城市依旧在运转,广告牌在播放着旧的口号。但这一次,陆行深看那句口号时,感觉像听见了别人的心跳。他知道接下来会很难,但至少,他再也不是单纯的工具。
远处,母脑的球体在虚空深处闪烁,一种新的可能性在缓慢生成。那是危险,也是希望。
第六章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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