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等待学习小组活动的日子，变得格外漫长。林向东几乎是数着时辰过的。他不仅将李秀兰借给他的书反复研读，把所有疑问和心得都工整地记在好不容易弄来的一个牛皮纸本子上，更是把字典里那片墨痕所在的页角，得几乎起了毛边。
那片小小的、淡褐色的印记，在他眼里，不再仅仅是学习的痕迹，更像是一个隐秘的通道，连接着他与李秀兰的过去。他无数次在脑海里构建着当时的场景：灯下（或许是煤油灯，或许也是这样的电灯），年轻的李秀兰蹙着眉，钢笔在纸上沙沙作响，或许是因为思考得太投入，笔尖一顿，一滴墨汁就这样不受控制地滴落，她可能会轻轻“呀”一声，带着点懊恼，然后用吸水纸小心按压，再在旁边认真地标注下那个陌生的英文术语……这个想象中的画面，带着一种温暖的、生活化的质感，极大地消解了李秀兰在他心中那种过于理性、近乎符号化的形象，让她变得真切而生动，甚至……有些可爱。
这种源自精神共鸣的亲近感，像藤蔓一样，在他心里悄然蔓延，缠绕着他所有的思绪。他迫不及待地想要见到她，想要印证自己的猜想，想要亲耳听她说起那片墨痕的故事，哪怕只是只言片语。
终于到了小组活动日。林向东特意提早到了空无一人的活动室，将自己整理好的文题和那个牛皮本子放在课桌最显眼的位置，然后便有些坐立不安地等待着。
脚步声在走廊响起，他的心跳骤然加速，抬起头，进来的却是别的组员。他有些失望地垂下眼，手指无意识地抠着笔记本的边缘。
首到那个熟悉的身影，带着一身室外的微凉空气，出现在门口时，林向东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停滞了一瞬。李秀兰今天穿着一件深灰色的棉麻外套，围着一条素色的围巾，打扮得依旧朴素，却自有一股书卷气的清雅。
她的目光习惯性地扫过教室，在与林向东对上时，几不可察地微微停顿，随即如常般走向讲台。整个活动过程中，林向东都听得格外专注，目光几乎焦着在李秀兰身上。他注意到她讲解时一个习惯性的小动作——当她思考如何更清晰地表述时，右手食指会无意识地在讲台边缘轻轻敲击两下。
这个发现让他心头微动，仿佛又窥见了她理性外表下另一个不为人知的小细节。
休息时间一到，林向东几乎是立刻拿起笔记本和那本《古汉语常用字字典》，快步走到了讲台边。其他几个也想问问题的组员，见他来得最快，便暂时等在了一旁。
“李同志。”林向东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显得有些干涩。
李秀兰抬起头，看向他，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字典上时，眼神似乎有瞬间的微凝，但很快便恢复如常。“林向东同志，有什么问题吗？”
“是，有几个问题。”林向东连忙翻开笔记本，将自己整理好的、主要是关于化学计量学以及那几本旧书里的疑问，一一提出。他问得很仔细，甚至加入了自己的一些理解。
李秀兰耐心地听着，偶尔点头，等他全部问完，才拿起粉笔，在黑板上清晰地演算、讲解起来。她的思路一如既往的明晰，总能切中要害。林向东一边听，一边飞快地记录，心里充满了被点亮的豁然感。
问题全部解答完毕，旁边的组员也围了上来。林向东看着李秀兰开始为其他人讲解，心里焦急，却也只能耐心等待。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度秒如年。
首到活动结束的铃声响起，其他组员陆续离开，教室里再次只剩下他们两人时，林向东才终于鼓足了勇气。他深吸一口气，拿起那本一首放在手边的字典，翻到那片墨痕所在的页码，手指有些颤抖地指着那里，声音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期待：
“李同志，俺……俺有个冒昧的问题。这本书……页角这个地方，这片墨迹……还有这个英文，是……是你以前学习的时候，不小心留下的吗？”
问出这句话，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，脸颊不受控制地泛起红晕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李秀兰，生怕错过她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。
李秀兰显然没料到他会问这个。她怔了一下，目光落在自己多年前无意中留下的痕迹上，那双总是平静无波的眸子里，极快地掠过一丝类似于讶异和……追忆的情绪。她沉默了几秒钟，那短暂的沉默对林向东来说，却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。
“是的。”她终于开口，声音比平时似乎柔和了少许，带着一点淡淡的、几乎察觉不到的感慨，“是很多年前的事了。那时候刚开始接触这些专业词汇，记得很吃力，钢笔也不太好用。”
她承认了！
虽然早己猜到，但亲耳听到她证实，林向东的心还是猛地一荡，一股混合着巨大喜悦和难以言喻的兴奋的热流冲上头顶。他看着她，眼睛亮得惊人，忍不住脱口而出：“俺就知道！俺看着这墨迹，就想着……就想着你当时肯定学得特别认真！这个单词，就是 Stoietry，俺这次也学到了，多亏了你这个注释，帮了俺大忙！”
他的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激动和一种近乎崇拜的亲近，与他平日里在她面前那种拘谨和自卑判若两人。
李秀兰被他这突如其来的、炽热的反应弄得微微有些不自在，她轻轻移开视线，落在字典那泛黄的纸页上，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，那弧度转瞬即逝，快得让人无法捕捉。
“都是过去很久的事了。”她的语气恢复了平时的理性，但细听之下，似乎少了几分平时的清冷，“学习就是一个不断遇到问题、解决问题的过程，有些印记留下来，也算是一种纪念。”
纪念。这个词轻轻敲打在林向东的心上。所以，这片墨痕，对她而言，也是有着特殊意义的吗？他感觉自己仿佛与她共享了一个小小的、不为人知的秘密，这个认知让他心跳如鼓，浑身都充满了某种轻盈的力量。
“嗯！俺明白！”他用力点头，郑重地将字典合拢，紧紧抱在怀里，像是抱着什么稀世珍宝，“李同志，谢谢你！不仅谢谢你这本书，也谢谢……谢谢你这个‘纪念’。”后面这句话，他说得有些磕绊，脸更红了。
李秀兰看着他这副样子，没有再多说什么，只是开始整理自己的讲稿。“时间不早了，回去吧。”
“哎，好！”林向东应着，却没有立刻离开，他看着李秀兰收拾东西的背影，犹豫了一下，还是说道：“李同志，你推荐的那几本书，俺都快看完了，收获特别大！等俺看完了，就……就还给你。”
“不急，你慢慢看。”李秀兰头也没抬，语气平淡。
但林向东却觉得，今天的李老师，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……温和。
他怀着一种近乎飘然的心情离开了活动室。秋风拂面，带着凉意，他却感觉浑身暖洋洋的。那片墨痕，不再仅仅是墨痕，它成了他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纽带，一种超越了普通同志关系的、私密的连接。他感觉自己与李秀兰的距离，因为这次求证，被拉近了一大步。那种精神上的同频共振，带来的愉悦和满足，是任何物质享受都无法比拟的。
然而，当他骑着车，再次拐进那条通往小院的、充满生活琐碎和泥泞气味的胡同时，那份轻盈的喜悦，便开始一点点下沉，被现实的沉重所挤压。
院门依旧虚掩着。他推车进去，第一眼看到的，便是秦淮茹坐在井台边，用力搓洗着一大盆被单的背影。那“唰唰”的、带着发泄意味的搓洗声，像是在为他刚刚还在云端飘荡的心情，奏响一曲沉重的坠地乐章。
他脸上的光彩，瞬间黯淡了下去。怀里的字典和笔记本，似乎也变得沉重起来。
两个女人，两个世界。一个用知识的墨痕将他引向光明，一个用生活的沉默将他拖回现实。他站在院子中央，感觉自己被这两种力量撕扯着，一半是难以抗拒的吸引，一半是无法摆脱的牵绊。而那份因求证而得以确认的、隐秘的暧昧欢愉，在踏入这方院落的瞬间，便蒙上了一层无法驱散的、名为负罪的阴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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