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西章 寒梅引
汴梁城的雪落得急。
柳如烟缩在巷口的粥摊下，望着瓦檐上堆成棉絮的雪，指尖无意识地绞着粗布裙角。她记得前世此时，蓬莱山的寒潭正结着薄冰，她跪在潭边哭碎了半盏桂花酿；可此刻鼻尖萦绕的，却是煤炉上粥锅的甜香——是红枣枸杞粥，和五百年前苏厉煮给她的那锅，味道像极了。
"姑娘，喝碗热粥暖暖身子？"摊主阿婆掀开棉帘，递来一只粗陶碗，"看你穿得单薄，可是从南边来的？"
柳如烟接过碗，指尖触到碗壁的温度，忽然想起苏厉的手。他的手总带着松墨香，冬日里替她捂手时，指节会冻得发红，却偏要装得云淡风轻："阿烟，我这手暖得很。"
"谢...谢谢阿婆。"她低头喝粥，米粒在舌尖化开的甜，让她眼眶发酸。前世她最厌甜，嫌桂花酿腻人，可苏厉偏要每日清晨端着蜜枣羹敲她的窗："阿烟，今日的蜜枣是新摘的，甜得很。"
"姑娘？"阿婆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，"你方才盯着街角那株梅树发呆，可是认得它？"
柳如烟抬头。街角的梅树正绽着星星点点的红，枝桠上还挂着未化的雪，像极了当年终南山的野梅——苏厉总说，野梅没有园子里的规矩，开得疯，落得也疯，倒像极了她。
"我...我从前见过。"她轻声说。
那是五百年前的事了。
那年深冬，她在终南山迷了路，雪埋到膝盖，蛇尾冻得僵首。忽然闻见一缕甜香，循着香气寻去，便见着苏厉蹲在梅树下，正用枯枝给梅枝裹草绳。他穿件月白狐裘，发间沾着雪，见了她便笑："阿烟，你可算来了，我等你煮梅酒呢。"
他煮的梅酒里加了桂花，加了蜜枣，加了她最爱的野菊。他说："阿烟，你看这梅花开得多野，像不像你？"
她那时刚化人形不久，总学不会人间女子的矜持，便扑进他怀里笑："我才不像野梅，我像...像你案头的墨梅图。"
他耳尖泛红，却仍将她搂得更紧："墨梅图哪有你鲜活？你眼睛里有星星，墨梅图里没有。"
"姑娘？"阿婆的声音再次响起，"粥要凉了。"
柳如烟回神，发现自己竟湿了眼眶。她慌忙擦脸，却摸到袖中一个硬邦邦的东西——是块褪色的绣帕，边角绣着半朵未开的野菊，针脚歪歪扭扭，像极了五百年前她用蛇蜕给苏厉织的中衣。
这帕子是她今晨在旧衣摊上买的。摊主说这是从乱葬岗的破棺材里捡的，"那棺材里就剩个女的，穿月白衫子，腕子上还戴着个青玉簪，看着像大户人家的小姐，可惜啊..."
她握着帕子的手发颤。青玉簪是苏厉用鬼谷洞前的寒玉磨的，刻着"如烟"二字。前世她死时，那簪子还插在发间，怎么会在乱葬岗？
"姑娘？"阿婆忽然压低声音，"方才巷口来了群穿青衫的书生，为首的那个生得俊，像是哪家公子。你若是没地方去，不如..."
"不必。"柳如烟摇头，将帕子小心收进怀里，"我有地方去。"
她要去终南山。
前世苏厉说，等她化了龙，便带她去看终南山的野梅，说"野梅开得最盛时，像你穿红裙子的模样"。可他没等到那一天，便被压在焦土下，怀里还抱着半块桂花糕。
这一世，她要把欠他的，都补回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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终南山的雪比汴梁更厚。
柳如烟踩着齐膝的雪往山上走，绣鞋浸在雪水里，冻得脚趾发麻。她记得苏厉当年总说："阿烟，你这蛇尾怕冷，我给你做个狐裘斗篷好不好？"可他没来得及做，便被逐出了师门。
后来她在人间游荡时，见过个穿狐裘的公子，袖口绣着松纹，像极了苏厉的针线。她追了三条街，却在拐角处撞见他与个穿石榴裙的女子并肩而行。那女子腕间戴着青玉镯，笑起来眼尾上挑，像极了...像极了她前世在镜中见过的模样。
"阿烟？"
熟悉的声音惊得她踉跄一步。
前方拐角处的茶棚里，坐着个穿月白狐裘的公子。他倚着竹椅，膝头摊着卷书，发间沾着雪，正抬眼望过来。他的眉峰像被剑削过的远山，眼尾微微上挑，连茶盏边沿的茶渍，都像极了五百年前苏厉执酒盏的模样。
"阿烟，真的是你？"他站起身，狐裘滑落在地，"我寻了你五百年......"
柳如烟的呼吸骤然停滞。
他怀里抱着个布包，布包的边角露出半朵干野菊——是她当年最爱的花。
"苏厉？"她颤抖着唤出这个名字，声音里带着哭腔。邱莹莹说：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.com阅读本书！
公子愣住，随即笑了，眼角泛起泪："阿烟，你终于认出我了。"他踉跄着扑过来，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眉骨，"我等了五百年，终于等到你......"
"啪！"
一记耳光甩在他脸上。
柳如烟退后两步，看着自己的手，又看看他红肿的脸颊，忽然笑了："你不是他。"
公子捂着脸，眼底的水光更盛："我是。"
"苏厉不会打女人。"她弯腰捡起地上的狐裘，轻轻拍了拍上面的雪，"他只会替我挡雷，替我挨骂，替我煮桂花酒酿。"
公子怔住。
"而且..."柳如烟从袖中摸出那半块绣帕，"他的帕子，针脚是歪的。"
公子低头看向自己的帕子——边角绣着半朵野菊，针脚工整得像绣娘的手作。他忽然笑了，笑声里带着释然："是我。"
"我是他的转世。"他从怀中掏出块青玉簪，正是柳如烟前世的那支，"五百年前我死时，这簪子插在我发间。后来有人将我葬在焦土下，第二年春天，梅树抽了新芽，簪子便从土里长了出来。"
柳如烟接过簪子，指尖触到簪身的刻字——"如烟"二字己被岁月磨得模糊，却依然清晰可辨。
"他转世时，魂魄散了三分。"公子说，"一分去了蓬莱山，守着你的寒潭；一分去了人间，做了个卖糖画的老头；剩下的一分，附在我身上。"
"你是谁？"柳如烟问。
"我是苏策。"公子低头整理狐裘，"苏厉的侄子，鬼谷子的关门弟子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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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们在茶棚里坐了整宿。
苏策说，五百年前苏厉被逐出师门那日，他跪在鬼谷洞外三天三夜，求师父收回成命。鬼谷子只说："因果循环，自有定数。"后来苏厉跪在蓬莱山脚，他便跟着跪；苏厉被人骂作"妖邪"，他便替他挨石子；苏厉死在破庙那晚，他躲在树后，看着雷火吞噬一切，喉间尝到的血，比当年替苏厉挡雷时更苦。
"我求师父让我替他受咒。"苏策摸了摸心口，那里有块淡粉色的疤痕，"他说，西王母的咒是因果，不是刑罚。若我想解咒，便要等五百年，等她的魂魄转世。"
"所以你转世成了他？"柳如烟问。
"不。"苏策摇头，"我只是借了他的魂魄碎片，替他活着。"他望着窗外的雪，"阿烟，我知道你不信我。但你摸摸这个。"他从怀中掏出个锈迹斑斑的铜盒，打开是缕青丝，"这是你当年落在酒肆的发簪，我用红布裹着，藏在鬼谷洞的梁上。五百年了，红布都朽了，发簪却还在。"
柳如烟接过铜盒，指尖触到发簪的瞬间，记忆如潮水般涌来——
五百年前，她在酒肆里醉得不省人事，苏厉替她盖上斗篷时，发簪从发间滑落。他捡起来，用帕子包好，说要"收着等你老了，头发白了，再用它别住白发"。
"阿厉..."她轻声唤道。
苏策笑了："我在。"
窗外的雪停了。
柳如烟望着远处的梅林，忽然想起前世苏厉说的话："阿烟，你看这梅花开得多野，像不像你？"
"苏策。"她转身，"带我去看看野梅，好吗？"
苏策站起身，替她拂去肩头的雪："好。"
他们沿着山路往上走，梅香越来越浓。柳如烟踩着积雪，听着自己的脚步声，忽然觉得这五百年从未如此清晰——前世的痛，今生的盼，都化作脚下的雪，一步步通向那个等了她五百年的梅林。
"阿烟。"苏策忽然停下脚步，"你看。"
梅林深处，有株老梅树正绽得热烈。枝桠上挂着串红绸，风一吹，便轻轻摇晃。
"这是我每年今日挂的。"苏策说，"我替他守着梅林，守着你的寒潭，守着所有他没来得及做完的事。"
柳如烟走近那株梅树。红绸下系着块木牌，上面写着："阿烟，等我。"
她伸手摸了摸木牌，指尖触到熟悉的刻痕——是苏厉的字迹。
"阿厉，我来了。"她轻声说。
雪又落了下来，落在她的发间，落在苏策的肩头，落在老梅树的红绸上。远处传来隐约的笛声，像极了五百年前苏厉在雪夜里吹的《梅花引》。
柳如烟望着漫天飞雪，忽然笑了。
这一世，她不再是守渊青蛇，只是个等了五百年的姑娘。
而他要等的，也不过是个会说"苏厉，我来了"的人。
（终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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