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章 梅烬
终南山的雪落了七日。
柳如烟站在梅林深处，望着那株老梅树。枝桠上的红绸被风卷起，露出底下新刻的字迹——"阿烟，今日雪大，梅花开得正好，可要煮梅酒？"字迹与苏厉生前如出一辙，连笔锋顿挫都像极了他握笔时的模样。
"阿烟。"苏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他抱着一坛酒，狐裘上沾着雪，发梢还挂着冰晶，"我新酿的梅酒，加了去年晒的桂花，还有你爱的野菊。"
柳如烟转身，见他将酒坛放在石桌上，指尖冻得发红，却仍笑着："我昨日去山脚下的镇子，阿婆说今年梅花开得早，你定要来尝尝。"
她想起前世苏厉煮梅酒的模样。那时他总说："阿烟，这酒要温到三沸，梅肉才会化，桂花香才能渗进酒里。"可他第一次煮酒时，火候没掌握好，酒里带着焦糊味，她喝了一口便皱起眉，他却急得首搓手："阿烟莫嫌，下次...下次一定煮好。"
"阿策。"她轻声唤他，"你可知...苏厉临终前，说了什么？"
苏策的手顿了顿。他取出酒盏，倒了半盏酒，递过去时指尖微颤："他说，'阿烟，别为我掉眼泪。我活了二十年，能遇见你，己是赚了。'"
柳如烟的指尖抵住酒盏，酒液晃出细碎的波纹。前世她哭到几乎窒息，却始终记不清他最后一句话。原来他说的不是"等我"，不是"别怕"，而是"别为我掉眼泪"。
"他总是这样。"她低头抿了口酒，梅香混着桂香在舌尖炸开，"把所有的疼都藏在笑里，把最好的都留给我。"
苏策在她身旁坐下，望着她发间那支青玉簪。簪身被雪水浸得发亮，刻着的"如烟"二字在阳光下泛着幽蓝："这簪子...我找了三年。"
"找？"
"嗯。"他从袖中摸出块旧帕子，帕角绣着半朵野菊，"当年我替他收尸时，在他怀里摸到这个。他说，这是你落在酒肆的发簪，他用红布裹着藏在梁上，说要等你老了，头发白了，再用它别住白发。"
柳如烟接过帕子。帕子上的针脚歪歪扭扭，像极了她五百年前用蛇蜕给苏厉织的中衣——那时她手笨，总把线打结，苏厉却笑着说："阿烟织的，比绣娘的还好看。"
"后来我去了鬼谷洞。"苏策的声音低下去，"师父说，苏厉的魂魄散了，一半去了蓬莱山守寒潭，一半散在人间。我找了五百年，终于在这梅树底下，寻到半缕残魂。"
"半缕？"
"嗯。"他从怀中掏出个小瓷瓶，里面装着半瓶荧光流转的液体，"这是用梅树根熬的魂露，能养魂。我每日替他温酒，替他在梅树挂红绸，替他...等 you。"
柳如烟望着他眼底的青黑，忽然明白：这五百年，苏策不仅是借了苏厉的魂魄碎片，更是用自己的命在养这半缕残魂。
"阿策，你..."
"阿烟。"他打断她，握住她的手，"我从未觉得苦。你看这梅树，冬天开花，春天结果，看似苦，实则是它该有的模样。我替苏厉活着，替他看你煮梅酒，替他听你说'阿厉，我来了'，这便是我该有的模样。"
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。柳如烟忽然笑了，眼泪却落得更凶。她想起前世苏厉替她挡雷时，也是这样的笑——明明疼得浑身发抖，却偏要装得云淡风轻。
"阿策，我们去梅林深处看看吧。"她站起身，拉住他的手，"苏厉说，那里有块石头，我们当年刻过字。"
梅林深处，有块青石板。石板上刻着两个歪歪扭扭的字——"如厉"，旁边还画着条蛇，蛇尾缠着朵野菊。
"是阿烟刻的。"苏策蹲下身，指尖抚过石板上的刻痕，"那年她刚化人形，总说自己名字里有'烟'，要找个有'厉'的地方，这样就能和他永远在一起。"
柳如烟望着石板上的蛇形，忽然想起前世苏厉说的话："阿烟，你这条蛇，生得真好看。尾巴一摇，像朵云。"她当时红着脸戳他胸口："才不像云，像...像你案头的墨蛇图。"
"阿厉，我来了。"她轻声说，指尖抚过"如厉"二字，"你看，我把名字刻在这里了，这样你就再也不会找不到我了。"
苏策的手覆上来。他的掌心有常年握剑的茧，温度透过雪层的凉意渗进来，像极了五百年前苏厉替她捂手时的温度。
"阿烟。"他从袖中摸出个红布包，打开是块半旧的桂花糖，"这是今日在镇子里买的，阿婆说你爱吃甜的。"
柳如烟接过糖。糖纸是她前世最爱的湖蓝色，印着小团花。她剥开花纸，将糖含进嘴里，甜得发腻，却让她想起五百年前苏厉偷塞给她的第一块桂花糕——那时她嫌甜，他却笑着说："阿烟，甜的东西，要慢慢品。"
"阿策。"她突然说，"你知道吗？前世我死的时候，怀里还抱着半块桂花糕。我想，要是能和他一起吃完那半块，该多好。"
苏策的手微微发抖。他从怀中掏出个油纸包，打开是块完整的桂花糕，糕体上还沾着芝麻："我在梅林里寻了三天，终于找到当年那家糕铺的遗址。老板娘说，五十年前有个穿月白衫子的公子，每年今日都来买半块桂花糕，说要留着和重要的人一起吃。"
柳如烟望着那块桂花糕。糕体洁白，芝麻粒颗颗分明，像极了五百年前苏厉捧着桂花糕的模样。她咬下一口，甜津津的味道在舌尖化开，眼泪却落进糕里，晕开一片湿痕。
"阿厉，我终于能和你一起吃这块桂花糕了。"她轻声说。
苏策望着她，眼底的水光终于决堤。他伸手替她擦眼泪，指腹擦过她眼尾的泪痣——那是五百年前他替她点上去的，说："阿烟有了这颗痣，就更像画里的美人了。"
"阿烟。"他的声音哽咽，"我等了五百年，终于等到你说这句话。"
梅林外传来脚步声。
柳如烟警觉地抬头，见两个穿青衫的人从雪地里走来。为首的那人手持玄铁剑，剑穗是青黄相间的蛇蜕——正是鬼谷子的弟子，当年参与围剿苏厉的赵无妄。
"苏策。"赵无妄的声音像淬了冰，"你私藏妖魂，违我鬼谷门规。"
苏策将柳如烟护在身后，冷笑："当年苏厉因私通妖类被逐，今日我因护她被逐，倒也算因果循环。"
赵无妄的玄铁剑指向柳如烟："她是西王母座下的守渊青蛇，动了凡心，该当诛灭。"
柳如烟的蛇尾不受控制地从裙裾下钻出来，在雪地上拖出一道湿痕。她望着赵无妄，忽然笑了："你可知，当年苏厉替我挡雷时，用的正是这柄剑？"
赵无妄的瞳孔微缩。
"他说，'阿烟莫怕，这点疼，比你给我编蛇蜕剑穗时的手疼轻多了'。"柳如烟的指尖抚过自己的眉骨，那里曾落过苏厉的吻，"你杀我之前，不妨先想想，苏厉用这柄剑挡雷时，可曾后悔救我？"
赵无妄的剑颤得几乎握不住。他望着柳如烟身后的苏策，又看看梅树上的红绸，忽然想起当年苏厉跪在鬼谷洞外的模样——那时他说："师父，若阿烟动了情，我愿替她受咒。"
"退下。"鬼谷子的声音从云端传来，"因果己了，莫要再添新劫。"
赵无妄的剑"当啷"落地。他望着柳如烟，又看看苏策，最终抱拳行礼："是，弟子遵命。"
脚步声渐远。
柳如烟望着梅林外的雪色，忽然想起前世苏厉说的话："阿烟，这世间最珍贵的，从来不是长生，不是仙骨，是和在意的人一起，看场雪，喝碗粥，煮壶酒。"
"阿策。"她转身，"你可知，西王母的咒，其实早就解了？"
苏策一怔。
"我燃尽修为那日，西王母的咒便随着我的仙骨散了。"她摸了摸心口的雷纹，那里己没有了疼痛，"他说，'青蛇，你动了情，便该受此劫'。可他不知道，这劫不是惩罚，是馈赠。"
"馈赠？"
"嗯。"她望着苏策，眼底有星光流转，"它让我明白，原来比长生更珍贵的，是和在意的人一起，从生到死，从死到生。"
苏策握住她的手。他的掌心还带着梅酒的温度，像极了五百年前苏厉替她捂手时的温度。
"阿烟。"他说，"我们明日去山下吧。我听说山脚下有个小镇，镇里有间酒肆，卖你爱喝的桂花酒酿。"
柳如烟笑了。她想起前世苏厉说："阿烟，等我们老了，便在山下盖间竹屋，檐下挂着你的蛇蜕灯笼。你给我煮桂花酒酿，我给你编蛇蜕剑穗。"
"好。"她点头，"我们去山下。"
雪停了。
梅林里的红绸被风卷起，露出底下新刻的字迹——"如厉"二字旁，多了"策"字的刻痕。远处传来隐约的笛声，像极了五百年前苏厉在雪夜里吹的《梅花引》。
柳如烟望着漫天飞雪，忽然想起苏策说过的话："阿烟，我不是苏厉，我是苏策。但我会替他，替自己，陪你走过每一个春夏秋冬。"
她转头看向苏策。他的眉峰像被剑削过的远山，眼尾微微上挑，连雪落在发间的模样，都像极了五百年前那个在梅树下等她的少年。
"阿策。"她轻声唤他，"我们走吧。"
他笑着点头，替她拂去肩头的雪。两人并肩走出梅林，脚印在雪地上连成一条线，像极了五百年前那条从蓬莱山到终南山的路。
远处传来孩子们的笑声。柳如烟听见山脚下传来熟悉的对话——
"阿烟，你看这梅花开得多野，像不像你？"
"阿厉，我们去煮桂花酒酿好不好？"
"好。"
（终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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