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六章 烟火帖
出终南山时，雪己化了。
柳如烟踩着的山路，望着脚下蜿蜒的青石板，忽然想起五百年前苏厉说的话："阿烟，等我们老了，便走这条路下山。你背着酒坛，我挑着竹筐，路上遇见卖糖画的，便买两个，你吃甜的，我吃咸的。"
如今她不用背酒坛，苏策却替她挑了担竹筐。筐里装着梅干、野菊，还有半坛未启封的梅酒——是他们昨日在梅林里埋下的，说是"等开了酒肆，便用这酒待客"。
"阿烟，你看。"苏策指着山脚下的青瓦白墙，"那镇子叫'归云镇'，我昨日去打听过，镇东头有间空置的木楼，最适合开酒肆。"
柳如烟顺着他的手指望去。晨雾未散，镇子里飘着炊烟，卖早点的阿婆掀开蒸笼，白雾里露出雪白的馒头；扎着羊角辫的小丫头追着花狗跑过青石板，银铃似的笑声撞在粉墙上，又弹进山风里。
"好。"她轻声应，指尖轻轻勾住苏策的袖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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归云镇的日子比蓬莱山热闹得多。
柳如烟站在新刷的木楼前，望着门楣上苏策新写的"如厉居"三个字，忽然笑了。那字迹与苏厉生前如出一辙，连"厉"字的最后一竖，都带着他特有的顿挫——当年他在酒肆的酒旗上写"桂花酿"，总爱把最后一竖拖得老长，说"这样酒香才能顺着笔画飘出来"。
"阿烟，该挂酒旗了。"苏策抱着一捆青布从后院出来，布上用金线绣着半朵未开的野菊，"我照着你当年在蓬莱山穿的月白衫子绣的，可像？"
柳如烟摸了摸布角，针脚歪歪扭扭，倒真有几分她当年的手艺。她忽然想起五百年前，她蹲在鬼谷洞外的桃树下，替苏厉补他破了洞的月白衫子。他坐在石凳上翻书，她捏着针的手首抖，线总是穿不进针孔。他却笑着说："阿烟莫急，我明日去市集买块新布，你穿月白的，我穿青的，站在一起，倒像对璧人。"
"阿厉。"她轻声唤他。
苏策抬头，见她眼尾泛红，忙放下布，伸手替她擦眼泪："我又说错话了？"
"没有。"她摇头，踮脚替他理了理被山风吹乱的鬓发，"你绣得很好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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"如厉居"开张那天，归云镇的百姓挤破了门槛。
柳如烟系着月白围裙，站在柜台后筛桂花。她的手不再像从前那样冰凉，指尖沾着桂花的甜香，连筛子的"沙沙"声都带着蜜。苏策则在酒坛间穿梭，用新打的酒提子给客人斟酒，袖口沾着酒渍，笑起来时眼尾上挑，倒真有几分当年苏厉的模样。
"客官，要喝什么？"她抬头，见个穿青衫的书生站在柜台前，发间沾着墨渍，正盯着她发间的青玉簪看。
"来坛...桂花酿。"书生摸出块碎银，"要最陈的。"
柳如烟转身去取酒坛，却被苏策拦住。他从柜台下摸出块桂花糖，塞进她手里："今日第一坛酒，要留给我们。"
她低头看糖，糖纸是湖蓝色的，印着小团花——和五百年前苏厉偷塞给她的那块，一模一样。
"阿厉，你怎么..."
"我记得。"苏策替她擦去手上的糖渍，"你当年总说，桂花糖要配桂花酿，甜得刚好。"
两人的目光落在酒坛上。坛身贴着红纸，写着"如厉"二字，是苏策亲手写的。墨迹未干，还带着松烟墨的清香。
"阿烟，你看。"苏策举起酒坛，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坛身上，"这酒，该是我们共饮的第一坛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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夜深时，酒肆打烊了。
柳如烟坐在后院的梅树下，望着天上的月亮。苏策端着两盏酒过来，坐在她身旁，酒盏里浮着半朵桂花："今日赚了三两银子。"
"真的？"她眼睛发亮。
"骗你的。"他笑着，从袖中摸出个布包，打开是几枚铜钱，"不过够了，明日起我们可以买些新坛，再腌些梅子。"
柳如烟接过铜钱，指尖触到他掌心的茧——那是握剑留下的，也是握酒提子磨出的。她忽然想起五百年前，苏厉在鬼谷洞替她抄经，指尖沾了墨，便用这双手给她剥莲子："阿烟，你看这莲子心，苦得像你上次哭时的眼泪。"
"阿厉。"她轻声唤他。
"嗯？"
"若有来生..."
"没有来生了。"苏策打断她，握住她的手，"我们来生还要在这归云镇开酒肆，还要在梅树下埋酒坛，还要...还要让你替我补月白衫子。"
她笑了，眼泪却落进酒盏里。
苏策替她擦去眼泪，忽然说："阿烟，昨日我去镇外采梅，遇见个穿道袍的老头。"
"道袍？"
"嗯。"他从袖中摸出块碎玉，"他说这是鬼谷子的佩玉，当年苏厉被逐时，他偷偷塞给苏厉的。"
柳如烟接过玉，玉身刻着"纵横"二字，是她从未见过的纹路。
"老头说，苏厉临终前喊了句'阿烟，别怕'。"苏策望着月亮，"我猜，他是想告诉你，他从未后悔救你。"
柳如烟握紧玉，忽然想起前世雷火焚庙那夜。苏厉的血渗进她的蛇鳞，温热的，像那年他替她捂手时的温度。她那时以为他疼，却不知他说的是"别怕"。
"阿厉，我不怕。"她轻声说，"有你在，我不怕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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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月春深时，归云镇的野菊开了。
柳如烟蹲在院子里晒野菊，苏策坐在竹椅上剥莲子。他的指尖沾了莲心汁，绿莹莹的，像极了五百年前他替她涂药时的模样。
"阿烟，你看。"他举起半颗莲子，"这莲心苦得像你当年煮的药。"
"那你别吃。"她笑着，将晒好的野菊收进竹篮。
"要吃的。"他凑过来，将莲子塞进她嘴里，"苦过之后，才有甜。"
她嚼着莲子，苦味在舌尖散开，回甘却漫进喉咙。远处传来卖花担子的吆喝，"卖野菊嘞——新鲜的野菊——"
苏策望着她发间的青玉簪，忽然说："阿烟，等菊花开败了，我们便去终南山。"
"去终南山做什么？"
"去梅林。"他握住她的手，"去看看那株老梅树，去看看我们刻的'如厉'，再去...去喝碗你煮的梅酒。"
柳如烟笑了。她想起前世苏厉说："阿烟，这世间最珍贵的，从来不是长生，不是仙骨，是和在意的人一起，从生到死，从死到生。"
如今她懂了。
所谓仙途，不过是孤魂野鬼的一场空等；所谓圆满，原是和在意的人一起，晒晒野菊，剥剥莲子，喝碗热汤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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暮春的风裹着菊香钻进酒肆。
柳如烟站在柜台后，望着苏策替客人斟酒的侧影。他的眉峰像被剑削过的远山，眼尾微微上挑，连酒渍沾在衣角的样子，都像极了五百年前那个在梅树下等她的少年。
"阿烟，该打烊了。"苏策擦着柜台，朝她招招手。
她应了一声，解下围裙，走到他身边。两人的影子在暮色里叠在一起，像两株并蒂的梅树，根须相缠，枝叶相映。
窗外传来孩子们的笑声。柳如烟听见有人喊："阿烟姐姐，明日我们去采野菊好不好？"
"好。"她笑着应，转头看向苏策，"阿厉，明日我们去采野菊吧。"
他点头，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："好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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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夜，柳如烟躺在竹床上，望着窗外的月亮。苏策躺在她身侧，手轻轻搭在她腰上——像五百年前在鬼谷洞的软榻上，他替她捂手时的模样。
"阿厉。"她轻声唤他。
"嗯？"
"若有来生..."
"没有来生了。"他打断她，吻了吻她的眉梢，"我们来生还要在这归云镇开酒肆，还要在梅树下埋酒坛，还要...还要让你替我补月白衫子。"
她笑了，闭上眼。
梦里有桂花香，有梅酒的甜，有苏厉的声音："阿烟，你看，星星......"
（终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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