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八章 桂香帖
长安城的秋来得早。
柳如烟站在桂香斋的雕花木门前,望着门楣上"桂香"二字的金漆匾额,指尖轻轻抚过门环上的缠枝莲纹。风卷着桂香钻进袖口,甜得浓稠,像极了五百年前她在鬼谷洞外闻到的那缕——那时苏厉捧着半块桂花糕站在她面前,说:"阿烟,这是我偷了厨房的,你尝尝。"
"阿烟。"苏策的声音从身后传来,带着几分怅然,"这儿的桂树,比归云镇的香。"
她转身,见他抱着一坛用蓝布包裹的酒,发间的玉冠在秋阳下泛着温润的光。那是前日在西市买的,他说要配长安的桂花酒,"像极了当年在终南山埋的那坛。"
"阿厉。"她轻声唤他。
苏策抬眼,目光落在门内那株老桂树上。粗壮的枝桠间挂着几串红绸,风过时簌簌作响,像极了归云镇梅林里的红绸。"鬼谷子说,苏厉的第三缕魂魄,在这儿。"他从袖中摸出那方碎玉,"当年他在桂香斋当值,替东家抄经,总把墨汁蹭在桂花瓣上。"
柳如烟望着门内的青石板,忽然想起五百年前苏厉说的话:"阿烟,等我们攒够钱,便在长安开间桂香斋。你坐柜台,我抄经,客人来了便递桂花酒,再送两朵新鲜的桂子。"
"阿策。"她伸手勾住他的袖角,"我们进去吧。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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桂香斋的门轴吱呀作响。
院内摆着七八张木桌,客人们正围坐着吃桂花糕。穿靛青衫子的伙计端着茶盘穿梭,瓷碗相碰的脆响里,混着桂香与蒸腾的热气。柳如烟的鼻尖微微发酸——这场景太像五百年前苏厉描述的"未来的桂香斋",连伙计腰间挂的铜铃,都和他说的一模一样。
"客官,要吃点什么?"伙计上前招呼,目光扫过柳如烟发间的青玉簪,"这位姑娘的簪子...倒是眼熟。"
"眼熟?"柳如烟心头一跳。
伙计挠了挠头:"前几日有个穿月白衫子的公子来,说在找什么'刻着蛇纹的簪子'。那簪子...和姑娘这根极像。"
苏策的手瞬间扣住她的手腕。他的掌心滚烫,像极了五百年前苏厉替她挡雷时,血透过鳞片的温度。
"公子?"伙计被他的反应惊得后退半步。
"无事。"苏策松开手,从袖中摸出块碎银推过去,"来两坛桂花酿,要最陈的。"
伙计接过银子,转身时瞥见梁上的红绸,忽然笑了:"客官可是来找人的?前日那公子也说要找什么'藏了半块桂花糕的姑娘',后来在桂树底下坐了半宿。"
"桂树底下?"柳如烟脱口而出。
伙计点头:"可不是?那桂树底下埋着个青瓷坛,说是'等故人来取'。我们东家不让动,说是什么旧年的规矩。"
苏策的指尖微微发颤。他拉着柳如烟往桂树走去,靴底碾过地上的桂瓣,碎金般的花粒粘在青砖缝里,像极了五百年前苏厉在终南山埋酒坛时,撒在她发间的桂子。
桂树底下果然埋着个青瓷坛。坛身的釉色己经发暗,却洗得极干净。坛口用红布封着,布角绣着半朵未开的野菊——和归云镇酒肆的酒旗上的花样,分毫不差。
"是阿厉的字。"柳如烟摸着红布上的针脚,"他总说野菊最耐开,埋在酒里,能存上千年。"
苏策取出匕首割断红绳。坛盖掀开的瞬间,浓郁的桂香裹着酒气涌出来,甜得让人眼眶发酸。坛底沉着半块桂花糕,糕体己经发硬,却还沾着几星芝麻——和她在梅林里吃的那半块,一模一样。
"阿烟。"苏策的声音发哑,"他说...等我们找到所有魂魄,便用这坛酒,补最后的缺口。"
柳如烟捧起桂花糕。糕体上还留着半个指印,是她前世的——那时她捧着半块糕追着苏厉跑,不小心撞在桂树上,糕体压出了个小坑。
"阿厉。"她轻声唤道,"我带着另一半来了。"
她从袖中摸出块完整的桂花糕。那是前日在归云镇买的,和这半块大小相仿,连芝麻的位置都像约好了似的。
两只手同时抬起,将两块糕合在一起。严丝合缝,连断裂处的细痕都完美契合。
"阿策。"柳如烟望着他泛红的眼尾,"苏厉的魂魄...是不是快聚齐了?"
苏策点头。他从怀中摸出张泛黄的纸,上面用朱砂画着五个红点,其中三个己经被圈住:"蓬莱山的寒潭、终南山的梅林、归云镇的酒肆,这三处的魂魄己经收齐。剩下两处...是长安的桂香斋,还有..."
他的目光落在柳如烟心口。
"还有我。"她轻声说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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入夜时,桂香斋的客人都散了。
柳如烟坐在桂树下,望着天上的月亮。苏策倚着树干,手中把玩着半块桂花糕,月光透过枝桠落在他脸上,将他的轮廓镀上一层银边——像极了五百年前苏厉在鬼谷洞替她抄经时的模样,连眉峰的弧度都分毫不差。
"阿烟。"他忽然开口,"你说...苏厉醒过来,会记得我吗?"
"会。"她将桂花糕掰成两半,递过去一块,"他会记得你替他温酒,替他收尸,替他在梅林里守了五百年。"
"那会怪我吗?"
"怪什么?"
"怪我...占了他的位置。"
柳如烟放下酒盏,伸手抚过他的眉峰。那里的触感与苏厉如出一辙,连眼尾的泪痣都在同一个位置。她想起前世苏厉临终前说的话:"阿烟,别为我掉眼泪。我活了二十年,能遇见你,己是赚了。"
"不会的。"她摇头,"苏厉知道,你比我更懂他。"
苏策望着她,忽然握住她的手。他的掌心还带着桂酒的余温,像极了五百年前在终南山替她捂手时的温度:"阿烟,若有来生..."
"没有来生了。"她打断他,吻了吻他的指尖,"我们来生还要在桂香斋当值,还要在梅树下埋酒坛,还要...还要让你替我补月白衫子。"
他笑了,将她拥进怀里。桂香裹着酒气涌进鼻腔,像极了五百年前那个在桂树下埋酒坛的夜晚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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三日后,鬼谷子来了。
他站在桂香斋门口,白须垂胸,道袍被风掀起一角。柳如烟望着他手中的佩玉,忽然想起苏策说过的话:"鬼谷子说,苏厉的最后一缕魂魄,在你心口。"
"苏策。"鬼谷子开口,声音像晨钟,"你护了她五百年,该放下了。"
苏策的手扣住柳如烟的腰,将她护在身后:"师父,我要她活着。"
"她本就该活着。"鬼谷子叹了口气,"苏厉的魂魄己经聚齐,该醒了。"
柳如烟的心跳漏了一拍。她望着鬼谷子手中的佩玉,忽然想起前世苏厉说的话:"阿烟,这玉是鬼谷子的随身玉,能镇魂。他给我的时候说,若有一日我走了,用这玉护着你。"
"阿厉..."她轻声唤道。
鬼谷子从袖中摸出个青瓷瓶,里面装着缕幽蓝的光——是苏厉最后一缕魂魄:"这是他最后的执念,藏在你心口五百年了。"
柳如烟摸向心口。那里的暖意突然翻涌,像团即将熄灭的火,却又被注入了新的生机。她望着苏策,他的眼眶己经泛红,却仍笑着:"阿烟,去吧。"
"不。"她摇头,抓住他的手,"我要和你一起。"
鬼谷子摇头:"苏厉的魂魄只能有一个。要么你替他活,要么他替你活。"
柳如烟望着苏策。他的发间还沾着桂花瓣,眼尾的泪痣在阳光下泛着温柔的光。她想起五百年前苏厉替她挡雷时说的话:"阿烟,要好好活着。"
"阿策。"她轻声说,"让他醒来吧。"
苏策的手微微发抖。他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:"我早说过,我替他活着,替他看你煮梅酒,替他听你说'阿厉,我来了'。现在...该换他了。"
柳如烟的眼泪落下来。她望着苏策,想起他们一起在归云镇开酒肆的日子,想起他替她补月白衫子时的模样,想起他在梅树下刻"如厉"二字时的认真。
"阿策。"她吻了吻他的唇,"若有来生..."
"没有来生了。"他打断她,将她拥进怀里,"但你会有。你会和苏厉一起,看遍西季,喝遍佳酿,活成我们都羡慕的模样。"
鬼谷子将瓷瓶递过来:"喝了吧。他的魂魄会在你体内苏醒。"
柳如烟接过瓷瓶。酒液泛着幽蓝的光,像极了五百年前苏厉煮的梅酒。她望着苏策,他笑着点头,眼底的温柔几乎要将她淹没。
她仰头饮尽。
喉间泛起熟悉的甜,是桂花香,是梅酒的醇,是五百年来所有关于他的记忆。她的指尖开始发烫,皮肤下仿佛有团火在游走——那是苏厉的魂魄在苏醒。
"阿烟!"苏策抓住她的手,"别怕。"
"我不怕。"她笑着,望着他的眉眼逐渐变得模糊,"阿策,替我照顾好...苏厉。"
她的声音越来越轻,意识渐渐沉入黑暗。最后一眼,她看见苏策跪在地上,泪水砸在青石板上,溅起细小的水花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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再次睁眼时,柳如烟躺在一张雕花木床上。
帐幔是月白色的,绣着半朵未开的野菊。她摸向发间,青玉簪还在,只是簪身上的"如烟"二字,不知何时变成了"如厉"。
"阿烟?"
熟悉的声音从门外传来。她掀开帐幔,见苏厉站在门口,穿着月白衫子,发间沾着墨渍,正捧着碗热粥,眼底带着焦急:"阿烟,你醒了?我熬了桂花粥,你昨日说想吃的。"
柳如烟望着他。这张脸,这双眼,和苏策一模一样,却又多了几分鲜活的少年气——是五百年前那个还没经历生离死别的苏厉。
"阿厉。"她轻声唤道,声音里带着哽咽。
苏厉愣住了。他将粥碗放在床头柜上,伸手抚过她的脸:"阿烟,你怎么哭了?"
"我...做了个梦。"她抓住他的手,"梦见我和苏策在归云镇开酒肆,梦见我们一起埋酒坛,梦见...梦见你死了。"
苏厉的手微微发抖。他将她拥进怀里,下巴抵着她的发顶:"傻姑娘,那都是梦。我在呢,哪儿都没去。"
柳如烟靠在他怀里,闻着他身上的墨香,听着他沉稳的心跳。她想起前世苏厉说的话:"阿烟,这世间最珍贵的,从来不是长生,不是仙骨,是和在意的人一起,从生到死,从死到生。"
原来,这不是梦。
这是他们共同的,新的开始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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是夜,苏厉坐在窗前替她补月白衫子。
烛火摇曳,他的指尖沾了墨,不小心蹭在衫子上:"阿烟,明日我去市集买块新布,你穿月白的,我穿青的,站在一起,倒像对璧人。"
柳如烟望着他发间的玉冠,忽然笑了:"好。"
窗外传来桂香,混着晚风里的虫鸣。她摸着心口的雷纹——不知何时,那团暖意又回来了,像苏策的手掌,像梅酒的温度,像五百年来所有关于他们的记忆。
原来,所谓轮回,不过是换个地方,再和你相遇;所谓永恒,不过是和你一起,把每个今天,都过成永远。
(终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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