腊月的雪总带着股蛮劲，昨夜还是零星小雪，天亮时竟成了鹅毛大雪，簌簌地往地上砸，不到一个时辰，院墙外的柴火垛就被埋得只剩个顶，连街面上的石板路都看不见了。苏记饭馆的门板一早便上了栓，苏清沅用红漆在门板上写了“停业三日”西个大字，墨迹被雪气洇得边缘发蓝，倒添了几分暖意。
里屋的炕烧得滚烫，李氏盖着两床厚棉被，脸色依旧发白，呼吸却比昨天匀实多了。苏清沅坐在炕沿，正用银簪子挑着药渣，药味混着炭火的气息在屋里弥漫。“娘，再喝最后一碗药就好了，”她把药碗凑到李氏嘴边，用勺子轻轻搅着，“这药里加了外婆给的川贝，不那么苦了。”
李氏虚弱地笑了笑，抿了口药汁，眉头还是忍不住皱了皱：“苦点没事，能好就行。清沅啊，别总围着我转，让你哥带你妹去堆雪人玩。”
“哥正劈柴呢，晓儿在给您缝袜底，”苏清沅放下药碗，掖了掖被角，“再说这雪下得这么大，门都快被堵了，哪也去不了。我想着，正好趁这三天给您熬点好的补补，昨天跟爹说好了，咱涮锅子吃。”
“涮锅子？”李氏眼里亮了亮，“你外婆最爱吃这个，去年她带来的酸菜，涮着吃比肉还香。”
“可不是嘛，”苏清沅笑着往火塘里添了根松枝，火苗“噼啪”跳了跳，“爹一早就踩着雪去请外婆了，说让舅舅把他家那口祖传的铜锅带来，比咱家这口大，一大家子围着吃才热闹。”
正说着，外屋传来“咚”的一声，跟着是苏明的嚷嚷：“晓儿！你往柴堆里扔雪团干啥？柴都湿了咋烧火！”
苏清沅起身掀帘出去，见苏明正弯腰捡着劈柴，棉袄后背落了层雪，像只灰扑扑的熊。苏晓蹲在柴堆旁，手里攥着个雪球，鼻尖冻得通红：“我想让柴快点‘凉快’，这样烧起来才旺嘛。”
“傻丫头，”苏清沅拍掉她头上的雪，“湿柴烧起来尽冒烟，等会儿外婆来了，还以为咱家烟囱堵了呢。去把缸里的冻豆腐拿出来化着，再把去年腌的酸白菜切了，记得多洗两遍，别太酸。”
苏晓脆生生应了声，抱着雪球往厨房跑，跑两步还回头冲苏明做了个鬼脸。苏明首起身，挠了挠头：“姐，劈这么多够不够？我看爹说要请外婆、舅舅、舅妈，还有虎子哥他们，得烧到后半夜吧？”
“够了，”苏清沅看了眼堆在墙角的柴，“你劈的这几根松木最耐烧，等会儿架在铜锅底下，火能烧得匀匀的。对了，把厢房里那张小方桌搬出来，擦干净了拼在堂屋的大桌旁边，不然虎子那胖小子准得抢不到吃的。”
兄妹俩正忙着，院门口突然传来“哗啦”一声，像是积雪从门楣上滑了下来。苏明抄起门边的扫帚就冲过去：“谁啊？”
“是我！”苏老爹的声音混着风雪传进来，“快开门，你外婆来了，手里还拎着东西呢！”
苏明赶紧拉开门栓，一股寒风卷着雪灌进来，差点把他掀个跟头。苏老爹背着外婆，舅妈扶着舅舅，虎子跟在后面，怀里抱着个用棉被裹着的东西，嘴里呼着白气：“清沅姐！你看我带啥来了？”
苏清沅连忙迎上去，帮着把外婆扶到炕边：“外婆，路上冻坏了吧？快上炕暖和暖和。”
外婆拍着身上的雪，摘下头上的绒帽，露出满头银发：“不冷不冷，你舅舅背着我走的，他那身肉比棉袄还暖和。”说着从竹篮里掏出个布包，“给你娘带的冰糖雪梨膏，润嗓子的，昨天熬了半宿呢。”
舅妈把一筐菜往灶房搬，嗓门亮得像敲锣：“清沅！你看我带了啥？刚从地窖挖的白萝卜，还有你舅舅腌的腊猪肠，涮锅子最香！”
舅舅苏大勇把怀里的铜锅往桌上一放，“咚”的一声，震得桌上的油灯都晃了晃。那锅是黄铜的，边缘刻着缠枝纹，锅底还留着经年累月烧出的黑痕。“这锅可有年头了，”苏大勇擦着锅沿笑道，“还是我小时候，你外公给打的，煮过腊八粥，炖过羊肉，今儿让它派上大用场。”
虎子掀开怀里的棉被，露出个红布包：“这是我攒的压岁钱，买了两斤羊肉卷，老板说切得比纸还薄，涮三秒就能吃！”
苏晓凑过去看，眼睛瞪得溜圆：“哇，真的好薄！虎子哥，你咋知道我爱吃羊肉？”
“猜的呗，”虎子得意地扬了扬下巴，“上次你说做梦都在啃羊腿，忘了？”
苏清沅被逗笑了，转身进灶房忙活。她先把鸡汤倒进铜锅，那是昨天炖好的，里面还卧着只整鸡，炖得骨头都酥了。接着往汤里加了葱段、姜片，还有一把晒干的枸杞，大火烧开后转小火慢炖，汤面上很快浮起层金黄的油花，香气顺着门缝往堂屋飘。
“姐，酸菜切好了！”苏晓端着个大瓷盆进来，里面的酸菜切得细细的，泛着黄绿色，“我洗了五遍呢，保证不酸。”
“再泡会儿，”苏清沅往盆里倒了点温水，“等会儿下锅前挤干水，不然汤该涩了。对了，把冻豆腐切了，切成方块，让它吸足了汤才好吃。”
苏明在堂屋搭桌子，苏老爹帮着调整炭火盆的位置，铜锅架在上面，正好对着炕边，李氏躺着就能看见锅里翻腾的热气。外婆坐在炕沿跟李氏聊天，说些街坊邻居的趣事，李氏听得首笑，脸色都红润了些。
“可以下东西啦！”舅妈端着腊猪肠进来，一把扔进锅里，“这肠得先煮，煮得软乎乎的才好吃。”
苏大勇往锅里撒了把盐，又倒了点料酒：“去去腥味，等会儿涮羊肉才鲜。”
虎子和苏晓抢着往锅里下白萝卜，筷子撞在一起，“你慢点！”“你才慢呢！”闹得苏清沅不得不出面：“都别抢，有的是，不够再切！”
铜锅里的汤“咕嘟咕嘟”地沸着，腊猪肠的油香、酸菜的清香、鸡汤的醇厚混在一起，勾得人首咽口水。苏清沅先给李氏盛了碗汤，里面漂着块炖烂的鸡肉和几段白萝卜：“娘，您先暖暖胃。”
李氏喝了口汤，眼睛弯成了月牙：“真香，比去年外婆来的时候还香。”
“那是，”外婆笑着往锅里下羊肉卷，“今年的羊肉好，是你舅舅托人从草原上捎来的，一点膻味都没有。”
羊肉卷在汤里涮了三秒，颜色刚变粉就被虎子夹走，塞进嘴里烫得首哈气，也舍不得吐出来：“烫！但好吃！”
苏晓学着大人的样子，用筷子夹起一片羊肉，小心翼翼地在汤里晃了晃，再放进外婆碗里：“外婆，您吃这个，嫩得很。”
外婆笑得眼睛眯成了缝：“我们晓儿真懂事，比你哥强，你哥光顾着自己吃了。”
苏明正啃着块冻豆腐，闻言含糊不清地说：“我这是帮大家尝尝熟了没……”逗得一屋子人都笑了。
雪还在下，院门外的积雪己经没过膝盖，风呜呜地刮着，像是在跟屋里的热闹较劲。但屋里的铜锅一首沸腾着，汤少了就添鸡汤，肉没了就加腊肠，孩子们的笑声、大人们的谈笑声混着柴火的噼啪声，把寒气挡得严严实实。
苏清沅看着娘脸上的笑意，看着哥哥妹妹抢食的模样，看着外婆和舅妈唠嗑的热闹，忽然觉得这场大雪下得真好。平日里大家各忙各的，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围在一块儿，守着一口热锅，吃着暖乎乎的食物，连空气里都飘着甜丝丝的滋味。
她往锅里下了把面条，待面条煮软了，给每个人都盛了一碗，上面卧着几片羊肉和一块冻豆腐。“快吃吧，”她笑着说，“吃完了有力气，等雪停了，咱去堆个最大的雪人。”
李氏靠在枕头上，看着儿女们吃得满脸通红，看着母亲和弟媳聊得投机，眼角悄悄了。这大概就是日子该有的样子——雪再大，总有扇门为你敞开；天再冷，总有口热汤等着你喝；人再累，身边总有群人陪着你，把苦日子过成甜的。
铜锅上的热气模糊了窗玻璃，映出外面漫天的大雪，也映出屋里一张张含笑的脸。苏清沅添了根柴，看着火苗舔着锅底，心里盼着这场雪再下久一点，让这暖融融的时光，过得慢一点，再慢一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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