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初一的天，亮得比往常要早些。鸡还没叫头遍，苏记鲁味馆的院门上就己换了副新模样——昨夜的炮屑还红扑扑地铺在门槛边，新贴的春联被晨露打湿了边角，反倒让那“春风入喜”的字样更显精神。苏清沅披着件厚棉袄，轻手轻脚地推开房门，廊下的红灯笼还亮着，在淡青色的天光里晕出一圈暖红。
“姐，你咋起这么早？”苏明揉着眼睛从西厢房出来，发梢还翘着，身上穿着新做的靛蓝褂子，布料挺括，衬得他比平时又高了些。“娘说初一要早起拜年，得赶在日出前给长辈磕头呢。”
苏清沅笑着往灶房走：“先烧锅热水，给娘和外婆泡泡手，昨儿守岁到后半夜，她们准累着了。”灶膛里的余火还旺着，她添了根柴，火苗“腾”地窜起来，映得锅沿发亮。“对了，把那盘蜜饯端出来，等会儿拜年回来，配着热茶吃正好。”
里屋的炕上传来窸窣声，李氏披着棉袄坐起来，看见苏清沅端着热水进来，连忙要起身：“我自己来就行，你快去梳洗，等会儿还得去你外婆家拜年。”
“您躺着歇着，”苏清沅把水盆放在炕边的矮凳上，又拧了块热毛巾递过去，“外婆家近，晚点去不碍事。倒是您，昨儿守岁时总说腰酸，今儿可得多歇会儿。”
李氏接过毛巾擦了擦脸，热气熏得她眼角泛起潮意：“老了就是不禁熬，想当年你外公在时，我守岁能坐到天明，第二天还能跟着去祠堂磕头呢。”她望着窗外，“晓儿呢？这丫头平时醒得比谁都早，今儿倒赖床了。”
话音刚落，东厢房就传来苏晓的尖叫：“我的新头绳呢？红的那根！”跟着是一阵翻箱倒柜的响动，片刻后，她顶着乱糟糟的辫子跑出来，新做的粉花袄子穿得歪歪扭扭，手里攥着只布娃娃，“娘！我那根绣梅花的头绳不见了！拜年要扎新头绳的！”
苏清沅无奈地摇摇头，从梳妆台的抽屉里拿出红头绳：“昨晚你自己摘下来放在这儿的，转身就忘。快来，我给你梳辫子，扎两个小髻，像年画上的娃娃。”
苏晓乖乖地坐在小板凳上，苏清沅用桃木梳子蘸了点桂花油，把她的头发梳得光溜溜的，分两股扎成小髻，再系上红头绳，末端还留了点穗子，一动就晃悠悠的。“真好看！”苏晓跑到镜子前照了又照，“等会儿去外婆家，虎子哥准认不出我！”
天大亮时，一家人总算收拾停当。苏老爹穿着新做的藏青棉袍，戴着瓜皮帽，手里拎着个红布包，里面是给外婆和姨婆准备的年礼——两包红糖，一挂腊肠，还有苏清沅新做的芝麻酥。“走，先去你外婆家，”他掂了掂布包，“你外婆昨儿就念叨，说初一要给孩子们发压岁钱。”
院门外的巷子里早己热闹起来，三三两两的人影穿着新衣，手里拎着礼品，互相道着“新年好”。隔壁的王大叔见了他们，老远就拱手：“苏家大哥，新年发财！看这孩子们，穿得跟福娃似的！”
苏老爹笑着回礼：“同喜同喜，王大叔也来我家喝杯热茶？”
“不了不了，”王大叔摆着手往前走，“得先去给我娘磕头，晚了要挨骂的。”
外婆家就在巷子尽头，老远就看见院门敞开着，门框上的春联红得耀眼。虎子穿着件新做的红棉袄，正举着根小呲花在院里跑，看见苏清沅他们，立刻蹦着喊：“清沅姐！你们来啦！我娘炸了糖糕，刚出锅的！”
外婆和舅妈迎出来，外婆手里还拿着个红布包，见了苏晓就往她手里塞：“给我们晓儿的压岁钱，快拿着，买点花戴。”
苏晓甜甜地喊了声“外婆新年好”，磕了个响头，接过红包攥在手里，笑得眼睛都眯成了缝。苏明和苏清沅也给外婆磕了头，外婆给他们每人也发了个红包，说：“明儿要好好帮你爹干活，清沅要照顾好你娘，都要好好的。”
舅妈拉着李氏往屋里坐，炕上摆着盘糖糕，黄澄澄的，还冒着热气。“妹子尝尝这个，”她给李氏递了块，“放了桂花糖，甜丝丝的。”又给苏清沅端来杯热茶，“昨儿守岁没睡好，喝点茶提提神。”
屋里的八仙桌上摆着各色吃食，瓜子、花生、蜜饯堆得像小山，还有盘卤味，是苏清沅昨天特意送来的猪耳朵和猪蹄，被舅妈切得整整齐齐，码在青花碟里。苏大勇坐在桌边抽着烟，看见苏明就招手：“明儿过来，陪我喝两盅？”
“不了大舅，”苏明挠挠头，“等会儿还要去姨婆家拜年，我爹说不能耽误了时辰。”
从外婆家出来，太阳己经升得老高，照在雪地上，晃得人眼睛发花。苏老爹说：“去你姨婆家得穿厚点，她家在村西头，风大。”他又从布包里拿出两包红糖，“你姨婆爱吃甜的，这个她准喜欢。”
姨婆的家在城郊的村子里，路是土路，雪化了一半，泥泞难走。苏明扶着李氏，苏清沅牵着苏晓，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，鞋底沾满了泥，沉甸甸的。路边的柴火垛上还留着残雪，几只麻雀在上面蹦跳着啄食，见了人也不害怕。
“前面就是了，”苏老爹指着不远处的土坯房，“你姨婆准在门口盼着呢。”
果然，姨婆正拄着拐杖站在院门口，穿着件半旧的蓝布棉袄，头上裹着块头巾。看见他们，浑浊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：“可算来了！我从天亮就等着呢！”
苏清沅赶紧上前扶住她：“姨婆，天这么冷，您咋站在门口？”
“屋里闷得慌，”姨婆拉着她的手往院里走，手粗糙得像老树皮，却很暖和，“我炖了鸡汤，给你娘补补，快进屋喝。”
姨婆家的屋子不大，却收拾得干净。土炕上铺着粗布褥子，墙上贴着张旧年画，是“麒麟送子”的图案，边角都卷了毛边。姨婆给每个孩子都塞了个红包，红包纸是去年的，却叠得整整齐齐。“没多少钱，”她不好意思地笑，“是个心意。”
李氏拉着姨婆的手，问她身体咋样，冬天冷不冷，絮絮叨叨说了半天。苏清沅帮着把带来的腊肠挂在房梁上，又把红糖放进柜里，看见柜角放着双没纳完的鞋底，针脚歪歪扭扭的，却看得出来很用心。
“这是给虎子做的，”姨婆见她看着鞋底，笑着说，“那孩子脚长得快，新鞋穿不了仨月就小了。”
从姨婆家出来，己经过了晌午。阳光暖洋洋的，照在身上很舒服。苏晓手里攥着好几个红包，高兴得蹦蹦跳跳：“姐，晚上能不能用压岁钱买糖葫芦？要最大的那种！”
“当然能，”苏清沅笑着点头，“再给你买串棉花糖，像云一样的。”
回家的路上，遇见不少拜年的街坊，互相拱手道贺，说着“新年好”“身体健康”“万事如意”的吉利话。苏明看见同学家的灯亮着，拉着苏晓跑过去拜年，没一会儿就揣着把糖果跑回来，分给苏清沅一半：“他家的水果糖，甜得很。”
回到家时，灶房里飘出了香味，是苏老爹炖的排骨汤，里面放了萝卜和玉米，咕嘟咕嘟地冒着泡。苏清沅盛了碗给李氏，又给每个人都端了一碗，热汤下肚，浑身的寒气都散了，连带着拜年走的路也不觉得累了。
夕阳西下时，院门外渐渐安静下来，只有偶尔传来的鞭炮声，提醒着这是新年的第一天。苏清沅坐在廊下，看着天边的晚霞把灯笼染成金红色，手里把玩着外婆给的红包，心里暖融融的。
拜年拜的不仅是礼，更是情分。一声“新年好”，一句“多保重”，藏着的是平日里说不出的牵挂，是对亲人安康的祈愿。这正月初一的脚步，走得虽累，却把心填得满满当当，像那碗热汤，熨帖了所有的奔波，留下了最踏实的暖。
她起身往灶房走，想着晚上煮点汤圆，芝麻馅的，团团圆圆，像这新年的第一天，圆满得恰到好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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