正月初三的天,飘着些微不可察的雪沫子,落在脸上凉丝丝的,却不觉得冷。苏记鲁味馆的堂屋早己收拾停当,供桌擦得锃亮,铺着块新换的红布,上面摆着三牲——一只整鸡、一块方肉、一条活鱼,都收拾得干干净净,冒着新鲜的水汽。香炉里插着三炷高香,青烟袅袅地往上飘,在房梁上打了个旋,慢悠悠地散开。
“清沅,把那盘苹果摆得齐整些,”苏老爹正往烛台上插蜡烛,黄铜烛台擦得能照见人影,“祭神得有诚心,物件摆歪了,老祖宗看了不高兴。”他今天穿了件浆洗得笔挺的蓝布长衫,头发梳得一丝不苟,连平日里总爱叼着的烟袋锅,都规规矩矩地挂在腰间。
苏清沅把红富士苹果摆成个圈,每个苹果都擦得发亮,蒂上还留着片翠绿的叶子。“爹,这样成不?”她退后两步看了看,“去年外婆家就是这么摆的,说圆圆满满,讨个吉利。”
“中,”苏老爹点头,又从供桌下拿出叠黄纸,“等会儿烧纸的时候,让你娘念叨念叨,求老祖宗保佑咱饭馆生意兴隆,家里人平平安安。”
李氏端着碗清水进来,里面泡着些柏树枝,是昨儿苏明去后山采的,带着股清冽的草木香。她用柏枝蘸着水,轻轻洒在供桌西周,嘴里念念有词:“百无禁忌,百无禁忌……”水珠落在青砖地上,晕开小小的湿痕,像撒了把碎玉。
苏晓踮着脚趴在供桌边,好奇地盯着那条活鱼,鱼鳃还在轻轻扇动,尾巴偶尔甩一下,溅起细小的水花。“娘,这鱼为啥不杀呀?”她指着鱼鳃,“活着不会疼吗?”
“祭神要用活物,”李氏摸了摸她的头,“这叫‘生灵祭’,老祖宗见了,才知道咱心诚。等会儿祭拜完了,就把它放进水缸里养着,明天给你做糖醋鱼吃。”
苏明扛着捆松柴进来,往炭盆里添了些,火苗“噼啪”地窜起来,映得供桌上的三牲都泛着油光。“爹,时辰差不多了吧?”他看了看窗外的日头,“王大叔家刚才都开始放鞭炮了,说拜神得赶在午时前。”
“快了,”苏老爹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,里面是叠好的纸钱,每张都裁得方方正正,边缘还印着细密的花纹,“等香烧到一半,咱就磕头。”他把纸钱分给每个人,“烧纸的时候心里得想着事儿,老祖宗才听得见。”
苏清沅捏着纸钱,指尖有些发烫。她心里想着,求老祖宗保佑娘的身子彻底好起来,保佑哥能学门好手艺,保佑晓儿能平平安安长大,保佑饭馆的生意能再红火些,让一家人能踏踏实实过日子,不用再为柴米油盐发愁。
香烧到多半时,苏老爹喊了声“磕头”。一家人排着队,对着供桌跪下,苏老爹在前,李氏在左,苏清沅和苏明、苏晓在右,“咚咚咚”地磕了三个响头,额头撞在青砖地上,闷沉沉的,却透着股虔诚。
“老祖宗在上,”苏老爹率先开口,声音比平时洪亮些,“求您老人家保佑苏家老小,无病无灾,顺顺当当;保佑苏记鲁味馆,客似云来,生意兴旺;保佑孩子们,个个有出息,将来能撑起这个家……”
李氏跟着念叨,声音轻轻的,却字字清晰:“求老祖宗多照看清沅,这孩子懂事,跟着我受了不少苦;求您让明儿稳重些,别总毛手毛脚的;求您护着晓儿,让她开开心心的,少生病……”
苏清沅磕着头,心里把刚才想的话默念了一遍,念到最后,眼眶有些发热。她想起小时候,家里穷,过年连块肉都买不起,祭神时只能摆几个窝头,可娘还是会拉着她和哥哥,认认真真地磕头,说只要心诚,老祖宗就会保佑。如今日子好了,供桌上的物件越来越丰盛,可那份对安稳日子的祈愿,和当年一模一样。
祭拜完了,苏老爹开始烧纸。黄纸扔进炭盆里,“腾”地燃起火苗,纸灰打着旋往上飘,像无数只白色的蝴蝶。苏明和苏晓蹲在旁边,小心翼翼地用树枝拨弄着,让纸烧得更透些。“哥,你看这纸灰,像不像鸽子?”苏晓指着一团飘起来的纸灰,兴奋地说。
“像啥鸽子,”苏明敲了下她的脑袋,“这是老祖宗显灵了,听见咱的话了。”
李氏把供桌上的苹果分给孩子们,“吃吧,这是供过神的,吃了能消灾。”她自己也拿起一个,咬了一小口,甜丝丝的汁水在嘴里散开,心里踏实了不少。
午后,街坊们陆续来串门,看见苏家堂屋的供桌,都笑着说:“苏家大哥有心了,这祭拜的物件摆得真齐整,老祖宗准保佑你们。”王大叔还特意带来串鞭炮,说:“放挂炮,冲冲喜,今年保准顺顺当当。”
苏老爹笑着接过鞭炮,挂在院门口的槐树上,点燃引线,“噼啪”的响声震得院墙上的积雪都簌簌往下掉。苏晓捂着耳朵,躲在苏清沅身后,却忍不住探出头看,眼睛亮得像两颗星星。
鞭炮声落,苏清沅开始收拾供桌。她把三牲搬到厨房,鸡用来炖汤,肉切成块腌起来,鱼放进水缸里,溅起一圈圈涟漪。香炉里的香还在烧着,青烟依旧袅袅,只是空气中,除了香火味,又多了些饭菜的香气。
李氏坐在炕边,看着苏清沅忙碌的身影,忽然说:“其实啊,祭神不只是求保佑,更是求个心安。日子过得踏实了,心里亮堂了,比啥都强。”
苏清沅回头笑了笑,往灶膛里添了根柴:“娘说得是。我炖了鸡汤,放了些枸杞,您等会儿多喝点。”
灶膛里的火苗舔着锅底,映得她脸上暖暖的。她知道,那些袅袅升起的香火里,藏着的不只是对老祖宗的敬畏,更是一家人对好日子的期盼。这份期盼,像灶膛里的火,无论风雪多大,总能烧得旺旺的,照亮往后的路。
窗外的雪沫子不知何时停了,阳光透过云层照下来,给院门口的红灯笼镀上了层金边。苏清沅看着那抹红,心里像揣了块热乎的糖,甜丝丝的。她知道,只要一家人的心齐,日子就会像这祭拜后的香火,虽会慢慢燃尽,却总能留下温暖的余温,支撑着他们,一步步往前走。
收拾完供桌,苏清沅刚把炖着鸡汤的砂锅端到灶上,院门外就传来了王大叔爽朗的笑声:“苏家妹子,忙着呢?我家那口子蒸了些枣馍,给孩子们送几个尝尝!”
王婶跟在后面,手里端着个竹篮,掀开盖布,金黄的枣馍上点着红点,热气腾腾的。“刚出锅的,还热乎着呢,”她把篮子往苏清沅手里塞,“看你家晓儿爱吃甜的,特意多放了把红枣。”
李氏赶紧从里屋出来,拉着王婶的手往炕边坐:“你这也太客气了,前儿刚给送了腌菜,这又给送馍,让我说啥好。”说着就往王婶手里塞刚炒好的南瓜子,“尝尝这个,清沅她爹昨天刚炒的,脆得很。”
苏明正蹲在院里逗那只刚放进水缸的活鱼,听见动静蹦起来:“王婶来了!我闻见枣馍香味了!”说着就伸手去拿,被李氏拍了下手背:“没规矩,先给王婶倒碗水。”
苏晓早踮着脚凑到竹篮边,眼睛瞪得溜圆:“王婶,这枣馍上的红点是用啥画的呀?真好看。”
“用红曲米调的水,”王婶笑着掐了掐她的脸蛋,“等会儿让你娘教你做,不难的。对了,刚才看见你家供桌摆得真讲究,三牲齐全,香烛也周正,一看就是诚心人。”
苏老爹坐在门槛上抽着烟袋,闻言笑了笑:“都是老规矩,图个心安。咱老百姓过日子,不就求个顺顺当当嘛。”
正说着,西院的张奶奶也拄着拐杖来了,手里攥着个布包,一层层打开,是几块自家纺的棉布:“清沅啊,这布给你做件贴身的小褂子,软和。前儿看你给你娘捶背,知道你是个孝顺孩子,拿着吧。”
苏清沅赶紧接过布,入手果然柔软,还带着淡淡的棉絮香:“张奶奶,这太贵重了,我不能要。”
“拿着拿着,”张奶奶拍了拍她的手,“我这把老骨头也穿不了这么好的布,给你穿正合适。再说了,去年你帮我挑水的情分,我还没谢呢。”
院里一下子热闹起来,街坊们你来我往,有的送了自家腌的咸菜,有的给了刚摘的青菜,还有的给孩子们带了糖块。苏清沅忙着招呼,把大家送的东西一一收好,心里暖烘烘的。
李氏在灶房和堂屋间穿梭,一会儿给这个添茶,一会儿给那个拿瓜子,脸上的笑就没断过。“都是沾了孩子们的光,”她悄悄跟苏清沅说,“你看这院里的热闹劲儿,比去年强多了。”
苏清沅看着满院的笑语,忽然明白娘说的“心安”是什么意思。不是供桌上的三牲多丰盛,也不是香烧得有多旺,而是街坊邻里间的热乎气,是一家人围坐时的踏实感。就像灶上炖着的鸡汤,咕嘟咕嘟冒着泡,香气慢慢浸满屋子,不张扬,却暖得人从里到外都舒服。
苏明不知啥时候抓了把枣馍揣在兜里,正跟晓儿蹲在墙角分着吃,枣泥顺着嘴角往下淌,两人你看我我看你,笑得像偷食的小老鼠。苏老爹和王大叔蹲在门口抽烟,聊着开春要不要一起去后山砍些柴火;张奶奶拉着李氏的手,絮絮叨叨说着眼下的针线活;王婶在帮着择刚送来的青菜,时不时跟苏清沅说两句家常。
夕阳把院门口的红灯笼染成了橘红色,灶上的鸡汤“噗”地溅出些汤汁,苏清沅赶紧掀开锅盖搅了搅,撒进把枸杞。香气混着院里的笑声飘出去,引得路过的野狗都在院门外多停留了会儿,摇着尾巴不肯走。
她舀起一勺汤吹了吹,抿了口,鲜得眉毛都要掉下来。这味道里,有鸡汤的醇厚,有枸杞的清甜,更有一股子说不清道不明的暖——那是日子的味道,是团圆的味道,是无论风雪多大,都能让人心里踏实的味道。
苏清沅想着,等会儿盛汤的时候,给每个人都多舀些肉,尤其是张奶奶和王婶,还有蹲在门口抽烟的爹,跑前跑后的娘,抢着吃枣馍的弟弟妹妹……这一碗碗热汤里,盛着的哪里是鸡汤,分明是过日子的盼头啊。
窗外的霞光渐渐淡了,灶膛里的火还旺着,映得她脸上红扑扑的。她知道,这初三的祭神仪式虽己结束,但这满院的热乎气,会像灶膛里的余烬,暖暖地烧下去,烧过整个冬天,烧到春暖花开,烧进往后的每一天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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