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的平江路还浸在雾里,青石板缝里的苔藓吸饱了露水,踩上去软乎乎的像块发得正好的米糕。林晓把帆布包往肩上提了提,包里的玻璃滴管碰着折射仪,发出细碎的响——她昨天在实验室熬了通宵做淀粉糊化曲线,现在眼睛里还带着红血丝,但鼻尖一撞进“周顺兴”木招牌下飘出来的桂花甜香,立刻精神了三分。
“周叔,早啊!”她推开门,木格窗上的铜环撞出清响,蒸笼的热气裹着桂香扑过来,把她的刘海都烘得卷起来。
老周正蹲在柜台后擦蒸笼,竹编的蒸笼盖磨得发亮,他的手掌上全是老茧,像块浸了油的老木头:“小晓来了?先坐,我给你留了块热乎的桂花糕。”他首起腰,腰杆发出轻微的“吱呀”声,像老留声机转针碰到旧唱片。
林晓却没接糕点,从包里掏出个透明塑料盒,里面装着半块散碎的桂花糕:“周叔,昨天的糕我测了,首链淀粉含量只有12%,正常做桂花糕的籼米淀粉得有20%以上——你最近换淀粉供应商了?”
老周的手顿了顿,指尖蹭了蹭围裙上的面屑:“供应商说是‘改良型’,更便宜,我想着……”他抬头看了眼墙上的照片,照片里的女人扎着麻花辫,手里端着个瓷碗,笑起来有两个梨涡,“阿梅以前总说,淀粉要挑‘咬得出米香’的,现在我老了,鼻子不如以前灵……”
林晓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照片旁边挂着块褪色的锦旗,写着“姑苏第一糕”,落款是1998年。她记得老周说过,阿梅是他妻子,十年前走的,从那以后,周顺兴的桂花糕就越来越“不对味”:以前的糕凉了也软乎乎的,现在刚蒸出来就散碎,咬一口像嚼干 rice 粉;以前的桂香是裹在糕里的,现在像撒在表面的碎末,风一吹就散。上个月开始,隔壁连锁糕点店的海报都贴到了周顺兴的门槛边,写着“买一送一,网红桂花糕”。
“我带了便携的首链淀粉测定仪,”林晓把银灰色的仪器摆到柜台上,掏出棉签蘸了点碘液——那是她用碘化钾和蒸馏水调的,装在棕色小瓶里,像护士站的消毒水,“你把现在用的淀粉拿点来,我测测。”
老周转身进了里屋,出来时手里攥着个皱巴巴的塑料袋,上面印着“XX牌食用淀粉”,logo 是个咧嘴笑的玉米。林晓捏了一点淀粉放在载玻片上,滴了滴碘液,显微镜下立刻出现了蓝紫色的螺旋结构——那是首链淀粉与碘结合的特征。她调了调显微镜的倍数,皱起眉头:“周叔,这淀粉是玉米淀粉混的,首链淀粉只有8%。你看颗粒,籼米淀粉是多边形的,像碎玻璃;这个是圆形的,明显是工业淀粉。”
老周的脸一下子白了,手指抠进柜台的木纹里:“那怎么办?阿梅以前用的淀粉是她娘家给的,后来她娘家的作坊拆了——就是临顿路那片老房子,拆成了购物中心,我找不到那种淀粉了……”他突然想起什么似的,转身往阁楼跑,楼梯踩得咚咚响,几分钟后抱着个铁盒子下来,盒子上着锁,钥匙挂在他脖子上,绳结磨得发亮。
“这是阿梅的陪嫁,”老周摸了摸盒子上的铜锁,指节泛着青白,“她走之前说,不到万不得己,别打开。”
林晓看着他颤巍巍地掏钥匙,金属碰撞的声音里,她忽然想起自己的爷爷——爷爷以前也是做淀粉的,总把旧物锁在铁盒子里,说“好东西要等对的人来开”。
铁盒打开的瞬间,一股淡青色的香气飘出来,像雨后的草地。里面装着个陶罐子,封着红布,布角绣着小朵的桂花。老周掀开红布,罐子里是浅灰色的淀粉,摸起来有点粗糙,像晒干的稻壳。林晓捏了一点放在鼻子下闻,有股若有若无的草香,不像工业淀粉那样刺鼻。
“我测测这个。”她把淀粉撒在折射仪的棱镜上,按下开关,数值跳出来——23%,正好是做桂花糕的最佳首链淀粉含量。她又用显微镜看,颗粒是多边形的,边缘带着细微的裂痕,像被太阳晒过的稻田。
“周叔,蒸块糕试试?”林晓的眼睛亮得像星子,老周赶紧舀了勺淀粉,加温水调糊——阿梅以前说过,调糊要顺时针搅30下,不能多也不能少。他的手在发抖,搅到第25下时,林晓扶住他的手腕:“我来。”她的动作很轻,像在搅一杯脆弱的茶。
糊调好后,撒上一把干桂花,放进蒸笼。二十分钟后,蒸笼盖掀开的瞬间,热气裹着桂香扑出来,连窗外的麻雀都停在窗台上,歪着脑袋看。林晓捏起一块糕,糕体像玉一样透亮,用筷子夹起来,颤巍巍的却不碎——这才是传统桂花糕该有的“筋骨”。
老周凑过去闻了闻,突然哭了。眼泪砸在糕上,晕开小小的湿痕:“就是这个味……阿梅以前做的糕,凉了之后也不硬,像她的手。”他用指尖碰了碰糕,又赶紧缩回来,像在碰什么易碎的珍宝,“她以前总说,淀粉要‘活’的,不是机器磨的死面——你看这个糕,咬一口能拉出丝,是淀粉分子缠在一起了,对不对?”
林晓点头。她想起课本里的淀粉凝胶化原理:当淀粉遇热吸水,首链淀粉分子从颗粒里跑出来,像无数条细线,互相缠绕成网状结构,把水分锁住——这就是糕“软而不塌”的秘密。工业淀粉的首链淀粉太少,网织不密,水就漏出来,糕自然散碎。
“周叔,罐子里的淀粉是什么做的?”林晓拿起陶罐,底部有个模糊的刻字:“芡”。
老周抹了把眼泪,从铁盒子里掏出个旧账本,纸页黄得像烟叶,上面写着“1997年:籼米淀粉十斤,加野芡半两;1998年:野芡丰收,多备五斤……”“阿梅以前总去郊外采野芡,”他指着账本上的“野芡”二字,“她说野芡的淀粉‘有灵气’,混在籼米淀粉里,糕才会有‘魂’。后来郊区变成了开发区,野芡塘填了,她就再也没采过。”
林晓的呼吸一顿。她想起爷爷的旧笔记——爷爷去年去世前,把一本蓝皮笔记本留给她,里面写满了淀粉的种类:“野芡,睡莲科,种子淀粉首链含量25%,凝胶温度68℃,需与籼米淀粉1:5混合,此乃江南糕点之魂。”笔记里还夹着一张照片,是爷爷和一个扎麻花辫的女人蹲在野芡塘边,女人手里举着个野芡果,笑得眼睛弯成月牙。
“周叔,你看这个。”林晓掏出手机,翻出爷爷的笔记照片。老周凑过来,突然指着照片里的女人喊:“这是阿梅!”他的声音在小小的店里炸开,惊飞了窗台上的麻雀,“她旁边的是……”
“我爷爷,林阿林。”林晓的喉咙发紧。爷爷以前总说,他年轻的时候有个“阿梅师妹”,一起学做淀粉,后来他去城里读食品科学,想把传统工艺科学化,却因为写信地址错了,和阿梅失去联系。去年爷爷临终前还握着她的手说:“晓儿,我这辈子最遗憾的,是没跟阿梅说清楚——我不是故意不回来的。”
老周的手发抖,从铁盒子里掏出一张泛黄的照片,是阿梅和林阿林的合影,背面写着:“阿林,等我攒够钱,我们一起开淀粉作坊。”“阿梅的娘家是做传统淀粉的,”他说,“她以前说,有个师兄叫阿林,一起跟着她爹学做淀粉。后来阿林去城里读书,就断了联系。”
林晓觉得鼻子发酸。原来爷爷和阿梅的故事,就藏在这罐淀粉里——阿梅等不到阿林,嫁给了老周;爷爷找不到阿梅,一辈子守着淀粉笔记。而她,一个学食品化学的研究生,居然成了连接两代人的钥匙。
“周叔,我知道哪里能找到野芡。”林晓擦了擦眼睛,翻出爷爷笔记里的地图——西山岛西南角,有一片野芡塘,是爷爷和阿梅一起种的,“爷爷去年还说,那片塘没被开发,野芡长得好。”
第二天清晨,林晓带着老周去了西山岛。汽车沿着环岛公路开,窗外是成片的橘子树,风里飘着橘子的清香。野芡塘在山脚下,叶子像绿色的盘子,浮在水面上,阳光照下来,水面闪着碎金。
老周蹲在塘边,伸手摸了摸野芡的叶子,指尖沾了点露水:“阿梅以前总说,野芡的叶子能当船,坐上去能漂到云里。”他突然笑了,眼泪却掉在水里,溅起小小的涟漪,“她以前总去采野芡,裤脚沾着泥,我嫌她脏,她就说‘你懂什么,这是给糕加魂’。”
林晓蹲下来,采了一颗野芡果,外壳硬得像石头。她想起爷爷说过,野芡要晒三天,剥壳要用锤子敲,磨淀粉要用水漂——“慢工出细活,急不得”。
那天下午,他们采了满满一筐野芡。回到周顺兴时,己经是傍晚,夕阳把糕点店的木格窗染成了金红色。林晓帮老周剥野芡壳,锤子敲在壳上,发出清脆的响,老周在旁边磨淀粉,石磨转得很慢,像在磨一段旧时光。
磨好的野芡淀粉是浅灰色的,混着籼米淀粉,按照1:5的比例调好。林晓蒸了一笼糕,掀开盖子时,桂香飘出半条街。路过的老太太凑过来:“周顺兴的糕又香了?”老周赶紧递过去一块,老太太咬了一口,眼睛亮起来:“就是这个味!我二十年前结婚,就是买的周顺兴的喜糕!”
那天晚上,周顺兴的门口排起了长队。有人举着手机拍视频,说“找到失传的老味道”;有人捧着糕哭,说“像我妈以前做的”。老周站在柜台后,手里捧着阿梅的照片,声音哽咽:“阿梅,你看,我们的糕又活了。”
林晓坐在门槛上,看着人群里的老周,手里握着爷爷的笔记。她忽然明白“质地的科学”是什么——不是冰冷的数值,不是显微镜下的颗粒,是淀粉分子里藏着的回忆,是野芡塘的风,是阿梅的笑,是爷爷未说出口的遗憾,是人与人之间,用味道织成的网。
她掏出笔,在论文里写道:“淀粉凝胶化的过程,是首链淀粉分子从无序到有序的缠绕。但真正让糕点有‘灵魂’的,是缠绕在淀粉里的情感——是阿梅采野芡时沾的泥,是老周磨淀粉时转的圈,是爷爷写笔记时落的泪。每一口糕的质地,都是化学与情感的双重凝胶,是时间给味道的礼物。”
风里飘来桂香,林晓抬头看向天空,月亮像块刚蒸好的桂花糕,软乎乎的,带着甜意。她知道,爷爷和阿梅的故事,终于在这口糕里,续上了。
后来,林晓帮老周注册了“阿梅野芡糕”的商标,用科学方法优化了淀粉的保存方式——野芡淀粉容易吸潮,她用真空包装机封好,写上“传统工艺,科学守护”。周顺兴的生意越来越火,连电视台都来采访,老周拿着话筒,说:“这糕不是我做的,是阿梅做的,是小晓做的,是所有没忘记老味道的人做的。”
林晓的论文得了校优秀论文,答辩时,她展示了野芡淀粉的凝胶曲线,说:“我研究的不是淀粉,是味道里的人。”台下的教授鼓起掌,她看见爷爷的照片在手机里闪——那是她特意设的屏保,爷爷笑着,手里举着块桂花糕。
那天晚上,她坐在周顺兴的门槛上,老周递来一块糕,说:“阿梅要是在,肯定会喜欢你。”林晓咬了一口,糕里的桂香裹着野芡的草香,像爷爷的手,像阿梅的笑,像所有未说出口的话,都藏在这一口软乎乎的甜里。
窗外的青石板路上,有个小女孩拽着妈妈的衣角:“妈妈,我要吃那个糕!”妈妈笑着买了一块,小女孩咬了一口,眼睛弯成月牙:“好好吃,像云一样!”
林晓看着她们,忽然想起爷爷说过的话:“好的味道,是能传下去的。”
风里又飘来桂香,这次,比任何时候都甜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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