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西点的青岛渔港裹在咸湿的雾里,码头上的白炽灯像被海水泡软的星子,散着昏黄的光。林晓背着贴满“舌尖化学实验室”贴纸的铝合金箱,裤脚沾着牡蛎壳的碎渣——她刚才跑太急,踩碎了码头上堆着的蚝壳堆,尖锐的碎壳扎进帆布鞋,疼得她吸了口气,却不敢慢下来。
“老赵!赵叔!”她朝着停靠在第三泊位的“鲁青渔037”号喊,声音被海风撕成碎片。舱门掀开,一个穿藏青布衫的老头探出头,脸晒得像老树皮,眼角的皱纹里嵌着海盐,手里攥着半根没抽完的崂山烟:“小嫚儿你疯了?这时候来找我,不怕被浪卷走?”
林晓三步并作两步跳上跳板,实验箱撞在船舷上发出脆响:“我要跟你出海!今天的渔获我测鲜度,免费帮你出份重金属检测报告——上次你说的那条病鱼,我查出来是养殖塘的抗生素残留,这次……”
“打住打住。”老赵把烟屁股按在船板上,火星子滋啦一声灭了,“我这船是讨生活的,不是给你当移动实验室的。上回帮你测鱼体汞含量,我耽误了半天工,卖鱼少赚三百块!”他转身要进舱,林晓赶紧掏出手机,翻出一张PDF报告——是上个月帮老赵测的梭子蟹重金属超标记录,红笔圈着“镉含量0.5mg/kg,超出国标2倍”。
“赵叔你看,要是没这份报告,你上周卖的那箱蟹,说不定要被市场监管扣了。”林晓把手机递到他眼皮底下,“今天我只测鲜度成分,不用你停船,拉网的时候我凑上去测,绝不耽误你干活。”
老赵盯着报告上的红圈,喉结动了动,终于骂了句“算我欠你的”,转身扔过来一件胶皮衣:“穿上,海上风大,冻出病来我可不管。”
五点整,发动机的轰鸣撕裂了清晨的寂静。林晓抱着实验箱缩在舱门口,看海岸线慢慢变成一条淡灰色的线,海浪拍打着船舷,溅起的水花打在她脸上,咸得发苦。她胃里一阵翻涌,赶紧抓着栏杆弯腰,酸水从喉咙里冒出来。
“第一次出海?”老赵递过来一块用干海带裹着的姜片,海带的腥气混着姜辣冲过来,“含着,别咽下去——我闺女第一次出海,吐得连胆汁都出来了,就靠这姜片顶过来的。”
林晓含着姜片,辣得眼泪都出来了,却真的不吐了。她扶着舱门站起来,看朝阳从海平面跳出来,把海浪染成碎金。老赵正蹲在船头检查渔网,粗粝的手指摸着网眼:“今天要去远点儿的海域,近岸的鱼都被污染得没个样子了。”
上午九点,第一网拉上来的时候,林晓的眼睛亮得像星子。网里的银鲳鱼跳得厉害,鳞片闪着碎银般的光,带鱼像一把把出鞘的银剑,尾巴甩得船板啪啪响。她蹲在网边,从实验箱里掏出便携式近红外光谱仪,对准一条刚捞上来的花鲈——探头刚贴上去,屏幕上立刻跳出一串数据:肌苷酸(IMP)浓度12.3mg/g,谷氨酸8.9mg/g,甘氨酸4.1mg/g。
“赵叔!你看!”她拽住老赵的袖子,指尖都在抖,“这鱼的IMP含量比市场上的养殖鲈高32%!谷氨酸也高——就是这两个成分加起来,才让鱼这么鲜!”她用镊子挑了一小块生鱼肉,递到老赵嘴边:“你尝,是不是比昨天你卖的那条鲜十倍?”
老赵嚼了嚼,眉峰挑起来:“还真是——上次我送鱼去酒店,厨师说‘赵哥你这鱼怎么比别人的鲜’,原来不是我运气好,是这海还没把鱼的‘鲜魂’抽走?”
林晓把数据拍下来,存在手机里,又从口袋里摸出个玻璃小瓶,装了点鱼肉样本:“回去我用液相色谱测IMP的构型,要是能找到这种高鲜度鱼的生长环境参数,说不定能帮你选育种苗——以后就算近海鱼少了,你也能养出这么鲜的鱼!”
老赵笑着拍了拍她的肩膀,眼角的皱纹里都是光:“要是真能成,我请你吃三个月的鱼粥,用我自己养的鱼!”
下午三点,第二网的绳子刚绷首,老赵的脸就沉了。
发动机的轰鸣还没停,网兜里传来的不是鱼跳的声音,是塑料摩擦的哗啦声。林晓扶着栏杆站起来,看见网被拉上来时,先滚出来的是个破塑料瓶——瓶身上印着“冰红茶”的标签,己经被海水泡得发白,接着是一团旧渔网,缠着半块泡沫板,最后是一条小黄花鱼,尾巴上挂着片透明的塑料膜,像块扯不下来的疤。
“狗日的!”老赵抓起船板上的竹篙,往海里砸,竹篙溅起的水花里,他的脸扭曲得厉害,“上星期拉网还没这么多破烂,这才几天?”
林晓蹲下来,用镊子夹起那条小黄花鱼。鱼的肚子鼓得像个小气球,她用解剖刀划开,里面掉出半块白色泡沫塑料,还沾着未消化的鱼卵。她掏出荧光检测仪,对准泡沫塑料——仪器立刻发出蜂鸣,红色警示灯闪个不停:“荧光增白剂含量超标8倍……这塑料是从一次性餐具里来的。”
老赵凑过来,手指抖着摸了摸鱼肚子里的泡沫:“这鱼才多大?刚学会张嘴吃东西,就吃了这破烂……”他抬头看向海面,原本蓝得透亮的海水里,飘着几个深色的油点,像滴在画布上的墨。
林晓捡起一块粘在鱼身上的塑料碎片,碎片上还带着鱼血。她用光谱仪测了测,数据跳出来时,她的手猛地缩了一下:“赵叔,这塑料里有邻苯二甲酸酯(塑化剂),己经渗透到鱼的肌肉里了——刚才那条花鲈的样本,会不会也……”
“不用测了。”老赵打断她,从网里抓起一条银鲳鱼,鱼鳃是暗紫色的,“上回我卖鱼给张婶,她孙子吃了,上吐下泻,医生说‘鱼里有塑料毒素’。我那时候还不信,现在……”他把鱼放回网里,网里的鱼挤在一起,却没了上午的活力,像一群被抽走灵魂的孩子。
林晓翻出手机里的监测数据,屏幕的光映得她眼睛发红:“我上个月测的胶州湾近岸海域,微塑料浓度是每立方米1200粒——五年前才300粒。这些微塑料会被浮游生物吃掉,然后顺着食物链往上爬,最后……”她指着自己的嘴,“进我们的肚子。”
老赵点了根烟,烟卷儿在他手里抖个不停。烟雾裹着海风飘过来,林晓闻到烟里的苦香,还有一丝说不出来的腥气——是鱼血混着塑料的味道。
“二十年前,我第一次跟我爹出海。”他突然开口,声音像被海水泡过的木头,“那时候海清得能看见水下的礁石,鱼群过来的时候,能把船围得密不透风。我爹用竹篓捞鱼,一捞就是半篓子,鱼的鳞片能映出人的影子。”他抬头看向远处,夕阳把海面染成血红色,“现在呢?连孩子都知道,海里的鱼不能随便吃——我那小孙子,上次我给他做鱼粥,他说‘爷爷,鱼里有塑料,我不吃’。”
林晓掏出相机,对着网里的塑料和鱼拍视频。镜头里,一条带鱼的身体里插着根细塑料丝,鱼鳃一张一合,却再也游不动了。她的声音带着颤:“我要把这个写进论文里。不是写‘鱼的鲜味来自IMP和谷氨酸’,是写‘当鲜味里藏着塑料时,我们吃的到底是鱼,还是人类自己造的毒’。”
老赵看着她,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——他的手满是老茧,却很暖:“要是能让那些往海里排污水的孙子收敛点,我就算今天耽误一天工,就算帮你当回‘实验工具’,也值。”
晚上七点,船靠回码头。林晓抱着实验箱下船时,脚还在抖。老赵递过来一个保温桶,里面装着鱼粥:“用上午捞的花鲈做的,我挑了最肥的一段,没放味精——你说的,鲜度靠鱼本身的IMP,对吧?”
林晓接过保温桶,掀开盖子,热气裹着鱼香涌出来。她舀了一勺,粥里的鱼肉软嫩得几乎化在嘴里,鲜得她眼睛发酸。可她突然想起下午那条小黄花鱼肚子里的泡沫,想起老赵手里发抖的烟卷,想起海面上飘着的油点——那股鲜味儿里,突然多了一丝说不出来的苦。
“赵叔,”她放下勺子,看着码头上的路灯亮起来,“明天我再来。我带个水下无人机,拍一下近岸的排污口——要是能拍到证据,我找媒体曝光。”
老赵点燃一根烟,烟雾在他脸前缭绕:“我陪你。就算被那些排污的人打,我也陪你。”
风里传来码头食堂的饭香,混着海水的腥气。林晓看着远处的海面,黑暗里,她仿佛看见二十年前的海——清得能看见水下的礁石,鱼群围着火把跳,老赵的爹站在船头,喊着“收网喽”,声音像撞在礁石上的浪,脆得能碎成渣。
她掏出手机,打开论文文档,在“鱼的鲜味”那一节后面,加了一行字:“鲜味是大海给人类的礼物,可当礼物里藏着塑料、毒素和贪婪时,我们该如何接过这份‘馈赠’?”
远处的海面上,传来一声汽笛,像谁在夜里叹了口气。林晓把保温桶的盖子盖上,粥还热着,可她知道,有些东西,己经凉了——比如二十年前的海,比如老赵眼里的光,比如那条小黄花鱼肚子里的鱼卵,还没来得及变成鱼,就变成了塑料的俘虏。
她转身走向实验箱,箱子上的“舌尖化学实验室”贴纸,在路灯下闪着光。风掀起她的衣角,吹过码头的蚝壳堆,吹过老赵的烟卷,吹过海面上飘着的塑料瓶——最后,吹向黑暗的深处,像一声没说出口的质问。
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WARO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: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:http://www.220book.com