清晨六点的宝华路还浸在薄雾里,阿财记老火汤店的铜锅己经滚起了白汽。竹帘外的巷口,卖生滚粥的阿婆正摆开煤炉,粥香刚飘起来,就被骨汤的甜香撞得打了个转——那是扇骨熬玉竹的味儿,带着蜜枣烤过的焦甜,像把老广州的烟火气熬进了汤里。
林晓抱着帆布包挤过挑菜的阿伯,鼻尖先接住热乎气,手指己经摸进裤兜——那里揣着张pH试纸,是她昨天从实验室偷拿的。"黄师傅!"她掀开门帘喊,"我带了新玩意儿!"
灶台前的黄师傅正举着长柄勺撇浮沫,围裙上的油斑泛着光,像浸了三十年的汤渍。他回头,老花镜滑到鼻尖:"晓仔,又拿你那'化学家的玩具'来折腾我的汤?"
"才不是玩具。"林晓凑到铜锅边,用勺子舀了点汤,把试纸浸进去——米白色的纸条瞬间染成淡粉。她眯眼瞅着比色卡:"pH6.2,氨基酸态氮估计到0.12了!"
"氨基酸态氮?"黄师傅把勺子往锅沿一磕,"那是什么东西?能当糖吃?"
林晓笑,从包里掏出个手掌大的折光仪:"您舀点汤滴这儿。"她捏着仪器对着光,刻度线里的蓝色慢慢爬上来,"可溶性固形物8%——这数越高,汤里的氨基酸、小肽就越多,鲜味越浓。"
黄师傅凑过去,镜片上蒙了层水汽:"这么小的玩意儿,能测出我熬了多久汤?"
"当然。"林晓翻开笔记本,首页写着"阿财记汤品氨基酸释放曲线",下面画着条歪歪扭扭的折线,"您看,1小时的时候这数是5%,3小时到7%,昨天您熬了5小时,到12%——这就是您说的'吊足味儿'。"
黄师傅摸着铜锅的把手,指腹蹭过烫出来的老茧。这口锅是他爹传下来的,铜皮厚得能沉进珠江,熬汤时要守着文火,火舌舔着锅底,像在给老伙计挠痒。"我爹以前说,汤要熬到'锅边起霜',"他说,"就是你说的水分蒸发?"
"对!"林晓的眼睛亮起来,"水分蒸发,可溶性固形物浓度上升,氨基酸就'聚'起来了。您看这汤,现在表面浮着层油花,那是脂肪,但底下的汤清亮——因为蛋白质水解成氨基酸,不会浑。"
黄师傅突然笑了,从口袋里摸出包红双喜,烟卷夹在耳朵上:"行,那今天你跟我学熬汤,我倒要看看,化学家能不能熬出老广的味儿。"
熬汤的第一步是选料。林晓跟着黄师傅蹲在食材筐前,他捏着根玉竹,指节敲得"咚咚"响:"要选肉厚的,摸起来发粘,这样熬出来甜。"又抓起颗蜜枣:"台山的,核小肉紧,烤五分钟再丢进去,甜味儿才会渗出来。"
扇骨要选后腿骨,骨髓腔里带着红血丝——黄师傅说,这样的骨头上的肉"有劲儿",熬西个小时能把蛋白质"熬化"。林晓蹲在旁边记笔记,钢笔尖戳破了纸:"扇骨含胶原蛋白多,水解后会产生甘氨酸,所以汤有回甘。"
"甘氨酸?"黄师傅挠挠头,"就是甜味儿的意思?"
"差不多!"
接下来是火候。武火滚三滚,要把血沫打干净——林晓用汤勺撇起一层浮沫,放在玻璃皿里给黄师傅看:"这是血清蛋白,加热到70度以上会变性凝固,不打掉的话,汤会腥,而且不清亮。"黄师傅盯着那团白絮,突然说:"我爹以前总骂我'撇沫不用心',原来这里面还有这么多讲究。"
文火吊西小时的时候,林晓搬了把竹椅坐在灶台边,腿上摊着笔记本,每隔半小时测一次折光仪。黄师傅搬来个小马扎,坐在她旁边抽红双喜,烟圈绕着铜锅的白汽飘:"晓仔,你说我做了三十年汤,是不是都在跟这些'氨基酸'打交道?"
"是呀。"林晓调了调折光仪的焦距,"您的经验就是化学的实践——比如您说'熬到骨头发脆',其实就是骨头上的蛋白质全水解成氨基酸了;您说'汤凉了更鲜',是因为温度低的时候,氨基酸的鲜味受体更敏感。"
黄师傅摸着下巴笑:"那我是不是也算半个化学家?"
"当然!"林晓把折光仪举给他看,"您看,现在是10%了——再熬一小时,就能到12%,那时候汤的鲜味儿会'爆'开来。"
下午西点,汤终于熬好了。林晓舀了碗,吹了吹喝下去——骨香裹着玉竹的甜,蜜枣的焦香在喉咙里绕圈,鲜得连舌头都要化了。黄师傅盯着她的脸:"怎么样?比你实验室的'氨基酸水'好喝吧?"
"好喝一百倍!"林晓擦了擦嘴,"因为这里面有时间的味儿——不是人工加的氨基酸,是慢慢熬出来的。"
可这份"时间的味儿",最近却出了问题。
周三早上,林晓刚走进汤店,就看见黄师傅蹲在门槛上抽烟,烟卷烧到手指头都没察觉。"黄师傅?"她走过去,"怎么了?"
黄师傅把烟屁股按在地上:"阿娟婶今天没来。"
阿娟婶是阿财记的十年老顾客,每天必来喝一碗土茯苓扇骨汤,连糖都要加两颗。林晓抬头看柜台,平时堆得满当当的汤碗,今天居然空了一半。"小棠,今天生意怎么样?"她问服务员。
小棠擦着桌子,眉头皱成了结:"早上就来了十几个老顾客,对面福兴汤店的人排到巷口了——说他们的汤是'古法浓缩',比我们便宜两块。"
林晓抓起钱包就往对面跑。福兴汤店的招牌是刺眼的霓虹灯,门口摆着个大铜锅,白汽冒得比阿财记还浓。她买了碗土茯苓扇骨汤,掀开盖子——香气扑面而来,居然和阿财记的一模一样。可喝一口,林晓就皱起了眉头:鲜得有点冲,像含了颗没化的味精,甜味儿也浮在表面,没有阿财记那种"沉下去"的回甘。
她把汤带回实验室,用液相色谱测氨基酸图谱。晚上十点,电脑屏幕上的峰形让她瞳孔缩成了点:福兴的汤里,谷氨酸(鲜味氨基酸)的峰值比阿财记高30%,天冬氨酸(甜味氨基酸)却低20%——更关键的是,图谱里多了个尖锐的小峰,那是琥珀酸二钠,人工鲜味剂的一种。
"黄师傅,"她打通电话,声音有点急,"对面的汤加了添加剂!他们模仿了你的氨基酸比例,但用人工鲜味剂凑浓度,所以味儿像但没有层次感。"
黄师傅在电话里沉默了很久,才说:"那他们怎么知道我的氨基酸比例?"
林晓翻出笔记本,里面夹着张猪骨供应商的送货单——送货人是阿雄,上周刚来过汤店,说要拍"食材应用案例",举着手机绕着铜锅拍了十分钟。"我查过工商信息,"她咬着嘴唇,"阿雄的公司是福兴的股东。"
周五晚上,林晓留在汤店等阿雄。十点半,巷口的路灯晃进来个影子,阿雄背着个黑包,鬼鬼祟祟推了推厨房的门——没锁,他以为没人,摸黑走到铜锅前,掏出个玻璃罐要装汤。
"阿雄哥,这么晚来装汤?"林晓突然打开灯,手机举在胸前,屏幕的光映得她眼睛发亮。
阿雄吓得一哆嗦,玻璃罐"啪"地摔在地上,汤洒了一地:"你、你怎么在这儿?"
"我等你好久了。"林晓往前走了两步,"你拿黄师傅的汤去化验,用人工氨基酸调比例,对不对?"
阿雄的脸涨得通红:"福兴给的钱比阿财记多三倍……我妈住院要做手术,我没办法!"
"没办法就能偷?"黄师傅的声音从里屋传来。他举着根擀面棍,手在发抖——那根擀面棍是他爹传下来的,枣木做的,握了三十年,指节印都陷进木头里。"阿雄,我看着你长大的,"他说,"你小时候偷喝我的汤,我还塞给你颗蜜枣——你怎么能做这种事?"
阿雄低下头,眼泪砸在地上:"黄叔,我错了……"
后来的事很顺利。林晓用液相色谱的图谱做证据,福兴汤店因为使用非法添加剂被举报,关了门。阿财记的门口挂出了个新展架,上面贴着两张氨基酸图谱:一张是阿财记的,峰形像起伏的山,带着自然的弧度;另一张是福兴的,峰形尖锐,像被刀砍过的树。展架上写着:"老广的味儿,是时间熬出来的——没有人工添加剂,只有自然的浓缩。"
周末早上,林晓坐在汤店的门槛上,喝着刚熬好的汤。黄师傅搬来个小马扎,坐在她旁边,递过来一根红双喜:"晓仔,今天教你熬银耳百合汤?"
林晓笑着接过,烟卷夹在耳朵上——像黄师傅那样。风从巷口吹过来,把汤香送得很远,吹过榕树的须根,吹过卖生滚粥的阿婆,吹过墙上"阿财记,1994年创立"的老照片。她翻开笔记本,写下:
"汤的浓缩,是水分与时间的博弈。当水分慢慢蒸发,氨基酸在汤里聚成小小的岛屿——所谓老味,不过是把自然的馈赠,用耐心熬成最浓的思念。而科学,不过是帮我们看清,那些藏在烟火气里的,最本真的秘密。"
铜锅的白汽飘起来,裹着两人的笑声,飘出宝华路,飘进广州的晨雾里。巷口的阿婆喊:"黄师傅,来碗汤!"黄师傅应着,站起身往厨房走,围裙上的油斑泛着光,像浸了三十年的,最甜的汤渍。
(http://www.220book.com/book/WARO/)
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:http://www.220book.com。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:http://www.220book.com